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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美人

缓缓漂流的花船,承载着风雅、温柔、浪漫与水样清秀的吴越女儿,以及甘腴味美的水上船菜,越千年而直抵民国时代。

其间,有过张态、李娟、苏小小、王朝云、严蕊、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赛金花一类名媛丽姝。她们游弋于苏锡杭嘉水乡,泊船在震泽、半塘,俨如中华之奇花异卉……

还有伴着驼铃、越过沙漠来自异域的美艳胡姬,倾倒了无数中华男儿……

宝历二年(826年),白居易在苏州做地方领导,未见“GDP”有大幅增长。然而此公好为民生计,一如在杭州疏浚西湖留下白堤,在苏州则筑山塘以利交通。

阊门至虎丘一旦葑土为岸,形成水上长街,这位“苏州市长”便风流自任,为姑苏人民做出了浪漫表率——

自开山前路,水陆往来频。

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

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

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

——《武丘寺路》

武丘寺即虎丘寺,避讳易虎为武。

阊门至虎丘七里,自山塘工程竣工,两岸遍栽桃李,富室膏粱竞相结庐构楼,“水色窗窗见,花香院院闻”。船行河道,则“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如此景致中,据《中吴纪闻》说,白居易夜游虎丘,花船中曾经载过容、满、蝉、态等十位丽妓,一路笙歌欢宴,浅酌低唱为竟夜之欢……

可惜“市长”只做了一年半就因病卸任了,以至白乐天对姑苏依依难舍,“怅望武丘路,沉吟浒水亭”,“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

白居易走了。他的花船却越千年而缓缓漂流,承载着风雅、温柔、浪漫与水样清秀的吴越女儿,以及甘腴味美的水上船菜,直抵民国时代。

其间,有过张态、李娟、苏小小、王朝云、严蕊、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赛金花一类名媛丽姝。她们游弋于苏锡杭嘉水乡,泊船在震泽、半塘,俨如中华之奇花异卉: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严蕊词寄《如梦令》)

柳如是则有咏:垂杨小苑绣帘东,莺阁残枝蝶趁风。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试想,与这样的美人乘花船放乎中流,临清波而对食浅酌,是何等快事!在丽人,是“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在醉人,却念“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董小宛曾经丽人翘楚,在船上犹如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在尼罗河上。罗马军队一旦与之对峙,她的美色立刻叫恺撒头晕目眩;而她的美食与美酒却足以瓦解整个罗马铁甲军团。

小宛脱籍嫁与冒辟疆后,伴辟疆度过九个年头,直至香销玉殒。辟疆说他一生之福尽在这九年!

不同于陈圆圆之浓艳丰腴,小宛清逸如月。平常所食皆淡素,往往一壶芥片茶,小碗茶泡饭,小碟咸菜即可。

小宛所制咸菜黄者如蜡,绿者如翠,烹野菜时蔬则有异香。辟疆喜肥甘,小宛为之做“虎皮肉”(即传至现在的董肉,又称走油肉),又以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麻油制酥糖(即今之董糖,扬州名点)以飨辟疆。

所制火肉、风鱼、醉蛤、松虾、油鲳、烘兔、酥鸡,或有松柏之味,或如桃花之美,皆妙不可言,一时间士林交口称赞。

由小宛可知船菜所宗,实为美人美食。

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的《苏州游览指南》云:“苏州船菜,向极有名。盖苏州菜馆之菜,无论鸡鸭鲜肉,皆一炉煮之,所谓一锅熟也,故登筵以后,虽名目各异,而味皆相类。唯船菜则不然,各种之菜,皆隔别而煮,故真味不失。司庖者皆属妇女,殆以船娘而兼厨娘者,其手段极为敏捷,往往清晨客已登舟,始闻其上岸买菜,既归则洗割烹治,皆在艄舱一隅之地。然至午晷乍移,已各色齐备,可以出而飨客矣。其所制四粉四面之点心,尤精巧绝伦,且每次名色不同,亦多能矣。”

船菜之美,一则以鲜以雅,无富贵气,再则厨娘兼船娘者,实美人也:“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

这样的美人为你执役厨下,又“六月荷花荡,轻桡泛兰塘。花娇映红玉,语笑熏风香”。如此的美景良辰,何人能够坚持原则而拒资产阶级颓废情调?

花船即温柔乡,船娘是红拂女,平安书记登舟,岂有不落马的道理?就连无产阶级教育家叶圣陶亦在所难免,真所谓:“一字船排密似鳞,好同战舰舣河滨。酒兵报到新降敌,娘子军擒薄幸人……”

平安书记杜牧,曾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部属,掌书记之职。杜在扬州日日沉湎红粉中,牛相阴嘱便衣暗中保护这位风流有才的帅哥属下,每日收取密报,了解杜书记平安否,是以称平安书记。

在画舫脂粉中,杜牧“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非为自责,实乃自矜。

江左风流承载于水,关内风情则多大漠、边塞、驼队、胡风颜色。中国文化史上,胡姬是永远抹不掉的靓丽。

胡姬,往往为西来酒女,可从塞外溯丝路自中亚、西亚甚或小亚而来。她们在中土当垆卖酒,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汉唐间曾倾倒过多少中华男儿!

汉乐府诗有辛延年之《羽林郎》,细述过胡姬品貌——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

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昱耀,翠盖空歭躅。

就我求清酒,丝带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裙。

不惜红裙裂,何论轻贱躯。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

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从描写看,这位美丽的胡人少女,很可能来自遥远的波斯湾。“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颇似希腊式长袍。希腊长袍制法:在两倍身长的长方形布中央挖孔,头自孔中穿出,布前后耷拉下来覆盖全身,腰间以长带束紧,形成连理广袖。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大秦,据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考证,地望在埃及、叙利亚,当时两地均属罗马帝国。

胡姬婉拒金吾子(宫廷禁卫军军官,或称羽林军)的礼物与求爱,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情人,正在热恋中。

诗中嘲谑的冯子都,为汉大将军霍光家奴,貌美,霍光与其有余桃断袖之恩,因而颇有势力;霍光死,霍妻与之相通,时人多訾议。

要说胡姬讨厌冯子都,恐系谬论:须知羽林军乃“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是皇帝身边的虎贲将士,官阶很高,况且冯子都容貌奇美。

至唐,酒家胡遍长安、洛阳。胡姬善歌舞,更擅陪酒,李白有诗:

琴奏龙门之绿洞,玉壶美酒清若空。

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若花,当垆笑春风,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前有樽酒行》

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市中。

——《少年行》

比较起来,李白买醉在酒,张祜、元稹之流买醉在人。张祜“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音瓜)。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是坦荡剖白。元稹之于胡姬,却行止暧昧。

唐贞元十五年(799年)前后,元稹游学蒲州,得遇途经此地欲往长安的一对母女。母寡居,女年方十七,美丰姿,令人倾倒。然而时值多事之秋,路途多乱兵盗贼。

当年,汴州有陆长源兵变,唐州有吴少诚来袭,临颖、陈州皆有事,母女苦无援手。元稹因与蒲州守备有旧,得兵卒庇护,母女脱离险境。

因此之故,元稹得与女子尽枕席之欢。

以义开始的这段情爱,最后还是成为始乱终弃的悲剧。事后元稹文过饰非,将女子情至深处写给他的诗文书信,传扬在朋友间,又作传奇《会真记》记其故事本末,称女子名莺莺,崔姓,实天外“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恐为其蛊惑,乃毅然避之……

清河崔氏,乃中原望族大姓,元稹出身寒微,此必为杜撰,即有意自高身价、隐讳女子姓氏。天外尤物云云,应指女子热情性感,不类汉女。

以此推之,女子实为途经蒲州去长安的酒家胡。

此后,《会真记》变而为《莺莺传》,再变为《西厢记》,女子则变身为故相国之千金崔莺莺,元稹为礼部尚书之子张君瑞,普照寺中英雄救美……塔吉克斯坦(猜想)来的酒女,遂被汉化为盛唐传奇中的“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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