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收到樱桃的来信我就怒气冲天。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随着我对事情本身来龙去脉地梳理,我理智了许多,也增加了解决问题的智慧和勇气。有时我也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勇于自责。我扪心自问,我也确实有对不起樱桃的地方。我自身的条件确实苍白可怜了一点,虽然我下定决心要给樱桃一辈子的幸福,不让她受一点点儿苦,所有的劳累磨难我一人承担,让她在家风不着雨不着,但是我也实在很难给她她想要的那种幸福。我没提前给樱桃讲明白,说是矿区,一听象城市,环境实际上跟农村差不多,不是樱桃想象中的大都市。我们全家人来到这儿感觉挺好的,挺知足,没想到外人看不惯这里。另外,我这个人不会办事,口才不好,交际能力差,人长得一般,比实际年龄显老,本来二十几岁看上去三十好几,要个没个,要人没人。再说上班,随挣随花,一点儿积蓄也没有。老伙里——父母那边给买了个房子就所剩无几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纯粹是白手起家,新纸写字。结婚时也没大操大办,没举行正规的结婚仪式,起个大五更,黑咕隆咚地领着媳妇就来了,跟做贼偷媳妇似的。因为这事樱桃总是挈着我——一辈子结一次婚还这么狼狈。咱们的衣食住行确实跟城市有差距,这些方面我确实对不起樱桃。但我对樱桃是没得挑,她人长得好,貌美如仙,心眼够用。来了之后,收拾家务,洗衣服做饭,担负起家庭主妇的一切工作,曾经给我带来很多帮助和温暖,通过这些事儿我也增长了许多知识和经验。虽然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时间不长,仅仅只有五个来月,但我却看到了樱桃身上有许多我所不及的地方。即使造成现在支离破碎的状况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原因,也有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可能还掺杂着许多别的因素。樱桃比我小四岁,我对这婚姻大事都不明白,人家她一个女孩子家无所适从有情可原。我们俩性格不合,净闹别扭,没有共同语言,一说话就反向,人生价值观和世界观不太一致,何必在一起相互纠缠,互相折磨呢?
拜伦说:“由爱情转化为结婚,这正如甘美的葡萄变成了酸醋。”我和樱桃爱情的“葡萄”,始终没有成熟,没有多少甘甜,倒像一杯苦涩的咖啡伴着辣椒水。
用知识来武装头脑,用理性来控制情绪,用智慧来解决问题,问题才能得到解决。人生才能平步青云。
我打算去找樱桃一趟,是过还是不过,你说怎么办。在信里见不着面,有许多话也说不清楚,咱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说,人走了,不见踪影,多会儿是个尽头?
八月份我一直上班,没有休班,虽度日如年,但终于等到了月末几天。我又一次向领导请了假回家,这样既不会较大地影响我的收入,还能挤出时间来办事情。
按照我的推理,这个时期樱桃应该回家了。在BJ都住了两三个月了,另外我在信中也说过,你在BJ住一段时间就回家,有什么事情咱们在家说,BJ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所以经过再三考虑,我还是先回了樱桃她们家。下了汽车,我也顾不上去我哥哥那边,心里有事也没觉饿,没吃饭,直接奔樱桃家走去。十五六里地土路,在我手里也不叫事儿。我在路上就想,见到樱桃后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先劝樱桃回来,毕竟夫妻一场,没有缘分也走不到一起,怎么说也是原配夫妻,如今木已成舟,生米没做成饭但米已下锅,以后我好生待她,我有什么缺点以后我尽最大努力改正,生活上的困难我们共同克服。再说一个女人家出一家门进另一家们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还是原配夫妻好,不接心,不藏性。我也不得不往最坏处想,实在不行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快刀斩乱麻,好结好散。
刚出了汽车站上了公路不远,后面一个人骑着车子跟上来。我一看,这不是我们村木四木大爷吗?我笑着说:“木大爷你好,大爷,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木大爷下了自行车说:“小子,你这是从哪里来呀?”
我说:“这不,我刚从东北煤矿回来。”
“木大爷干么儿去了?大热天的。”我问。
木四说:“我买农药去了,人家都买的进口的,挺贵。我买的氧化乐果,便宜,咱条件不好,就买贱点儿的,药量大点儿呗。”
木四这个人我知道,村里人对他都比较了解,有个外号叫“啄木鸟”。遇事爱讲个邪理。早年的时候,在生长队里吃大锅饭,粮食产量低,各家各户食不果腹,多数人家都是粮食伴着瓜果蔬菜充饥。每年谷子打下来,一般人家都是储存在囤子里。先吃去年的陈粮食,陈粮吃完了再吃新粮。基本上家家精打细算,细水长流。一粒粮食都是好的。恐怕早早吃完了新粮,一旦遇上灾荒年,忍饥挨饿。俗话说,留囤尖儿不留囤底儿嘛。一般人家,碾米回来以后,每顿饭舀一小勺,添一大锅水,熬稀饭喝。主食是红高粱饼子或者玉米窝窝头就着老咸菜。木四家不这样过,他们家他当家,木四对家里人说,做饭多搁米,先吃稠饭,吃稠饭省粮食。于是一家人隔三差五就吃一顿稠饭——一顿饭得需不少米呢。本来收的粮食就不多,光吃稠饭,米可不禁吃,很快就吃完了。等下半年没有米了,就只能吃干粮喝白开水了。
木四下地干活也跟常人不大一样。土地分开以后,自己家的地自己说了算,再没有队长喊喊噔噔地领着下地干活了,时间和管理都在自己掌握,种好种赖自己负责。别人都是起早贪黑趁着凉快下地干活除草,等天热了,火球似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的时候,回家休息,愿干啥干啥,人也不遭罪。木四偏偏中午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往地里走。太阳当头照,庄稼小草对我笑。地里没有人儿,我一个人开始大干了。他一个人头顶着一块湿毛巾,汗流浃背的在地里除草。别人问他时,木四有自己的说法,中午天热太阳毒,草锄下来,马上就晒蔫了,立竿见影。
木四是长辈人,家里好几个孩子,跟别人说话时,别人奉承他说:“老木你行啊,大儿子有能耐当着队长,二儿子当兵参军,保家卫国,穿着军装。女儿上学也挺好,你的孩子个个有出息,个个是狗撵鸭子——呱呱叫。你以后桃李满天,福如东海。木四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说:“他们都算老几呀,他们啥也不是,没有我有他们吗?都是我的功劳,老子天下第一。”
过年过节包饺子的时候,家家户户剁馅子,和面,忙忙活活,一塌糊涂。木四家绝对肃静,不象人家那么“瞎忙活”,家里寂静清闲着呢!到吃饭的时候,炒点菜,擀面条,那多省事儿啊?有别人特别纳闷地问他:“人家都包饺子,你们家怎么不包啊?”木四会说:“我才不找那个麻烦呢,一道道工序,一个个仔仔细细地包,一个个利利整整地摆,最后还得一个个吃,多麻烦,人家是面包馅,我这是馅包面,到肚子里都一样。”
木大爷对我说:“来,小子,你上来,我驮你一股鲁,要么你多会儿走到啊?”我说:“不,大爷谢谢你,我不着急,一会儿就到家了,要不,你忙你的先走吧。”木大爷说:“我也不急。”于是继续陪着我一起走。木大爷说:“不过年不过节的也没领着对象,穿的朴素一般,风尘仆仆的,怎么回来了?有什么事儿吗?”我把我的情况和回家的意图给木四大爷说了。木四听了,“啊”了一声,一仰头,豪迈地说:“原来这么回事儿啊,那没什么。你在外边,有工作,能挣钱,人也不孬,从小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咱什么样的对象找不着?我给你说,媳妇就是墙上的泥皮,掉下来还可以再贴上,只要人有志气,没什么大不了的。”木四一说,本来我千头万绪的像一团乱麻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到了分岔路口,我应继续往南走,木大爷应往东拐,木大爷说:“你也不坐车子,自己慢慢走吧,那我先走了,不陪你了。”我说:“大爷你先走吧,回家还得干活。再见”
有人陪着走路很快,没觉多长时间就走了一多半了。与木四大爷分道后往南走不远就是一个村庄,穿过村庄再往南走就看到樱桃她们村了。
到了樱桃家门,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我进门时二位老人都在家休息。他们很惊讶,谁也没想到我能回来。我说:“岳父岳母你们好,樱桃回来没?”樱桃母亲和以前判若两人,就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语言表情地说:“自从樱桃走后,一直也没回来。”从两位老人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里,我能看出肯定这里面有说不出的秘密。我刚进这个家门时,老人们对我的那份热情,亲近,笑容可掬的样子早已烟消云散,一下子就能体会出人走茶凉、物是人非的感觉。不过没关系,这是我能预料到的,我早有思想准备。
一看樱桃没回来,老人的表情也有些许冷淡。我想,“事已如此,我和老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扎没有四指近,孩子没在家,樱桃和她父母肯定有他们的商量,两位老人也不能顺着我说,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就告辞了。
从樱桃家出来,我还是不想回我哥哥那边——我的老家。这一次和以前迥乎不同。以前都是奔着搞对象,娶媳妇来的,那叫一个“雄纠纠,气昂昂”,多带劲儿!现在我像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丢盔卸甲的,我无颜再次面对“江东父老”。我顺着小路,直奔我姨家走去。
我姨家在我们老家正北七里地远,沿着长满茅草的小道我也能找到。小时候,我姨她们那村有供销社,买个铅笔盒,三角板,量角器,圆规什么的,十里八村三里五庄的,走村串巷我哪里都去过。顺着乡间小路往北走,有往东的路口就往东拐,大方向错不了就没事儿。走在茫茫的庄稼地里,我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两千里地回一趟家,人都没见着,白走一遭。地里的苞米全都结了籽粒饱满的大棒子,有的一棵庄稼接两个。谷子地里谷穗子沉甸甸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那边的高粱涨红了脸庞,举着个大穗子。又是一个丰收在望的季节,到处果实累累,整个世界都在收获,而我却两手空空,四处游荡。
说实在的,我不愿在这个季节回家。这个季节曾经给我太多的惊喜和痛苦,反差太大,简直让人难以接受。高兴时令我喜出望外,彻夜难眠;苦闷时令我愁肠寸断,忧心忡忡。1988年秋天,我高考落榜,我怀揣着东山再起的心情,来到一所普通中学复习,正当我安排好食宿,平静了心情,准备按部就班地复读课程的时候,苏文的一封来信给我莫大的惊喜和振动,那一夜让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人生最大的快乐就是你日日期盼的那个人她也在时刻牵挂着你。我终生难忘。1989年秋,我再次高考失利。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背井离乡,来到东北煤矿,走向社会。1990年秋,我弟弟也随着户口来到东北,我们全家实现了空前的团聚,我们全家人欢欣鼓舞,激动万分。第二年秋天,我就穿着利利整整、体体面面的回家相亲,那热热闹闹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时隔一年的秋天,我在一次处理掉道车的时候,受了工伤,挺危险的,当时给我吓得够呛。疼痛难忍,在家疗养了十七天。今年又是这个季节,我却要满世界寻找我媳妇。工作不能消停,人也行踪飘忽,捕风捉影。为什么这个季节对我来说成了多事之秋?是不是上天在有意和我开玩笑,让我做了一个大大的噩梦。还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来到我姨家,我姨和姨夫身体都挺好。我把自己的事跟我姨夫他们一说,我姨深深地叹息一声:“唉,怎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呢?你上班,她在家料理家务,过一年半载的添个孩子,一家三口儿多幸福!农村人,走出这片土坷垃地还不知足,一结婚就想报个大金元宝啊?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想想我和你姨夫刚结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人下地挣工分,晚上回家掌着油灯纺棉花,织布,纳鞋底,如今这不也孙男弟女一大家人家,不也挺幸福吗?日子都是吃苦劳动过来的。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心气可真高,想一步登天,上天不也得先戳个梯子啊。到多会儿也得靠劳动,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这样的生活到老了才感到幸福。”我姨说的话,我感触颇深,也很受教育。但是人家樱桃怎么想的,咱们那里知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这门出那门还是两家人。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为了赶回去上班,我姨要给我做饭我也没让她麻烦,主要是我心里不踏实,没心情。告别了我姨和我姨夫,启程离开。
到了德州火车站,我照例站在北方的售票口排队买票。我就要踏上通往沈阳的火车,匆匆的返回了,我这才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我又能怎么办呢?就在我排队等候买票的时候,我听到BJ方向的窗口有一个人说:“去丰台,两张。”“怎么?这儿还能直接去丰台?”我想,“丰台距离樱桃在的位置就不远了,我也要去丰台,不能白跑一趟,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豁出去了。”经过短暂的犹豫,我从队列出来站在BJ方向的售票队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