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一听,心中十分反感,便问道:“依边公公怎么办?咱们如何才能过河?”边令诚身子向后一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怎么过河那是你们的事情,咱只是催促三军不能耽搁行期。”
柴子清性格耿直,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操守清廉,听到这个阉人如此说话,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老边一路上没少找大家的麻烦,你以为这里还是潼关口?太子可不是哥舒翰,你再打密折也没奈何。皇上怕是已经过了汉中啦!”
当日潼关城下,边令诚逼着哥舒翰打开关门,驱兵攻向叛军,他留下来守关。刚一接仗,前面就败了下来。边令诚看着自己的兵马潮水般倒退回来,心知不妙,便弃关而逃。他打马逃回了长安,向玄宗禀告说:“皇上,是哥舒翰年老昏聩,用兵不当,将潼关丢失了。”几个大臣上前奏请皇上,要将边令诚问斩,以正军纪。玄宗一来是心虚胆怯,二来是他全权委托杨国忠下的命令,潼关失守,责任全在自己,不愿再连累别人,便将边令诚开脱。
边令诚仗着自己是大宦官高力士的门下,又是皇帝在军中的“耳目”,仍不思悔改,骄横阴诈如常。这次又被皇帝派到太子军中当监军,越发趾高气扬了。现在听到柴子清揭他的老底,急得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手指着柴子清,大声嚷道:“你,你,你……血口喷人!”柴子清冷哼了一声道:“丢关失城,谁之过错?冤杀大将,是谁血口诬陷?”
李亨一看二人吵起来,忙制止道:“各位大人,不要吵了。咱们现在正是危难时期,要同舟共济,渡过难关,吵能吵出办法来?本帅也同意先生的意见,都先回去休息,看明天天气如何,再想办法。”大家便都默默散去。
半夜时分,从东边过来一队人马,悄悄地向李亨的营地摸来。他们到了营前,拔掉木栅鹿角,发一声喊,便向大营杀来。
喊杀声立刻响成了一片,伴随着几处火光,在黑夜里格外有气势。恰好靠外边的帐篷住的都是唐玄宗从前的内卫军,他们因地湿不能入睡,都席地而坐。他们平时训练有素,听到喊杀声,立即站起身来,手提兵刃迎向来敌。
双方在黑暗里混战起来。
李亨他们也闻声起了床,他的几个卫兵都手握兵器,站在他的身旁。他对李晟道:“你快去看看先生起来了没有,一定要保护好先生的安全,把他请到这儿来吧!”李晟应了一声,手提两支豹尾枪向旁边一个帐篷跑去。
一会儿,李晟陪着李泌走过来。李亨紧张地迎了上去道:“先生,夜路不明,莽撞交兵,您看他们是哪儿来的人马?”李泌眺望着杀声处,判断道:“听其声势,人数应该不多。叛军刚破潼关,又杀入长安城,他们在长安城里大肆抢掠,争夺钱物,没有这么快到这里,很有可能是从潼关败退下来的自己人。
殿下可马上派人去喊话,问他们是哪里来的人马,切莫自相残杀。”
李亨道:“先生说的是。李将军,你快些到前边去看一下,问清楚他们是哪里来的人马。”
因是夜里,双方只要近身接战,交战的人马便都不出声,只有刀剑撞击的叮当声、中了刀剑的呻吟声,双方的士兵狠命地厮杀着。李晟赶到前沿,高声喊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队伍?快通上名来。”对方一人大声答道:“爷爷是大唐哥大帅的营下,你们是安守中的叛贼吗?爷爷今日特来报潼关之仇。”
李晟一听,急忙喊道:“将军快快住手,咱们是太子李亨的部下。内卫军的将士们,大家快快住手,不要再打了。”双方都住了手,只听对方一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一家人自相残杀起来。在下是哥大帅帐下的千牛卫将军李抱玉,刚才之事,实在抱歉,恕在下莽撞。”说着话,那人从马上下来走近李晟,口中说道:“在下想求见太子,请将军引见一下。”李晟抱拳道:“请将军安顿好弟兄们,跟我去见太子。”
厮杀声停了下来,四下又归于寂静。李亨满腹狐疑地道:“厮杀声停下了,这是怎么回事?真是自己人?”李泌手拈胡须,微微一笑道:“很可能是自己人。”
一会儿,李晟带着一个人走进了大帐,只见他身材粗壮,浓眉大眼,胡子拉碴的脸面上堆着憨厚的笑容,年龄四十来岁。只见他单膝跪地,向里面的人问道:“哪位是太子殿下,末将李抱玉参见。”李亨忙向前用手一扶:“李将军免礼,快快请起。”
李抱玉站了起来,瞧见太子仪态端庄,颌下一部胡须梳理得干净整齐,略显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容,便高兴地道:“太子殿下,我们几个月来像是离群的孤雁,东游西转好不凄惶,今天总算是找到家了。”说着话,他声音哽咽,眼里流出激动的泪水。李亨命卫兵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然后亲切地道:“李将军不要急,说说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共带有多少人马,要到何处去?细细地告诉本帅。”
“末将是迳州节度使李抱玉,是哥大帅的老部下。末将刚过完年,调任京营,便随哥舒翰元帅开往潼关。到了潼关后,哥大帅下令坚守潼关,不得出战,等待援军,然后合围叛军。咱们都认为哥大帅坚守潼关是正确的,不能出关决战。我军士气低落,又大多是新兵,没有经过训练,只有坚守潼关,才能保卫长安城。谁知道监军边令诚那狗贼,硬要逼着哥大帅开关迎击叛军。哥大帅坚决不同意,边令诚就给皇上写密信,诬告我们哥大帅,说是他贪生怕死,贪污军饷。皇上下了圣旨:限三天,要破不了叛军,就要把他就地正法。”
说着,李抱玉声音又已哽咽。其他人都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灯影下的边令诚。边令诚脸色难看,悻悻然地坐着不吭气。只是李抱玉没有发现他,也想不到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抱玉继续说道:“殿下,您是知道的,哥大帅是中了风的人,走路都要让人扶着。军卒大部分都是新招来的无业游民,没来得及训练就走上战场。
他们就像乱了群的羊,怎么能够打得过久经战阵的安守忠呢?那边令诚不知安的什么心,硬是逼着哥大帅亲自出马,哥大帅没办法,让他的卫兵把他扶上马,回头向西大声喊道:‘皇上,老臣去了。’便流着眼泪,让部下打开关门,带头冲了出去。我们二十四名营官,紧紧护着他冲向敌营。
“那时,关外山上的积雪还没有消完,马蹄扬起雪尘刮在哥大帅的胡子上。他那坐不稳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随时都有栽下马来的危险。他已经用不成大刀了,只是勉强抽出佩剑横在身前,面色凝重,视死如归。前面灵宝城下是安守忠、崔乾佑的铁骑,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久经沙场的劲旅,骄横凶残,气势汹汹。
“我们虽说也有四万多人马,但都是临时招来的老百姓。一看真刀真枪的杀人战场,一多半人早就乱了营。他们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那时,我们已经顾不了他们,只是保护着哥大帅冲向敌阵,挥刀杀敌。一会儿的工夫,我们二十四名营官和哥大帅的卫队就倒下了一半。哥大帅回头看了一眼满山遍野的自己的士兵,他们连逃跑都不会,任由叛军宰杀。他长叹一口气,对身边的我和罗威两人说:‘老夫担心潼关安危,你们二人快回潼关去,召集散兵,帮助边监军坚守潼关,切不可把潼关丢失了。’我们二人望着大帅那花白的胡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挥舞着刀枪杀敌。哥大帅非常生气,厉声道:‘你们都想陪老夫死吗?守潼关要紧,快,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杀红了眼,见敌人就砍,根本不听大帅的话。大帅将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道:
‘你们再不走,老夫就先死给你们看。’我二人只好回身咛嘱其他剩下的卫兵:‘保护好大帅,我们去了。’明知道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这一别哥大帅,永远就见不着了。
“我二人含着泪,打马杀开一条血路,急忙奔回潼关。我们原以为边令诚守在关上,哪知道他却早已弃关而逃。关门大开,根本就没有兵把守,我二人急忙招呼士兵,哪有一个人影?这时,叛军的大队人马已经追到了关下,再想守住关口,已经不可能了。可恨边令诚狗贼,大帅临行前,交给了他一万人马守关,这时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办法,我们二人急向关内大道奔去,沿途陆续收了三千人马,向士卒打问边令诚的下落。士卒们说:‘那个狗宦官一看你们出关,就扔下我们自己跑了,恐怕这时已经到了长安城。’我二人气愤至极,差点背过气去,恨不能抓住此贼碎尸万段。”
李抱玉说到此,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在座的人都眼含热泪,怒目望着边令诚。突然,边令诚从座位上自己栽了下来。他面色蜡黄,手脚抽搐,哆嗦着嘴在地上挣扎。李抱玉猛然一愣,这才发现趴在地上的就是边令诚。他不禁怒火中烧,拔剑向边令诚砍去。李晟在旁边急忙伸手架住了李抱玉:“将军且慢,此人杀不得!”李抱玉双目圆睁,大声道:“为什么不能杀?”他又转头看着李亨道:“太子殿下,此贼害死了哥大帅,害死了四万多将士,也害了大唐江山,就让末将杀了他吧!”李亨劝阻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莫要鲁莽,边公公的事以后再说。”
李泌坐在旁边看着一切,他心里非常明白,皇上根本就不放心太子,所以才派边令诚来当监军,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提防他另有所图。皇上已经杀了当年的太子李瑛和几个皇子,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决不手软。李亨虽说年近五十,他的根基依旧不稳,羽翼未丰满之前,不能让皇上起了猜疑之心。虽说皇上恢复了他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职位,领兵于朝堂之外,那是皇上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在皇帝没有下传位诏书之前,太子随时都有被废除的可能。所以,皇上派到军中的“耳目”就得暂时保全,眼下还不是惩治边令诚的时候。
李泌起身对李抱玉劝道:“李将军,此事不能全怪他,他也是奉命行事,再说了,眼下太子正是用人之际,切不可伤了和气。”
李抱玉仍在愤怒中,怒目盯向边令诚骂道:“这样的害人贼哪有人性,他迟早要害了太子,不如我现在就宰了他,免得日后受他祸害。”
李泌道:“不可,不可,他是皇上派来的监军,你如果杀了他,皇上追究起来怎么办?请将军三思啊!”
李抱玉虽然性子鲁莽,但他也知道皇上派监军的目的是什么,便将剑插回鞘里,恨恨地道:“我今日且留你狗命,下次……哼!”
李亨用眼示意了一下他的一个卫兵,卫兵走向边令诚,把他扶起来,架着他回到自己的帐篷。
李亨心情很是沉重,他转过头去,眼望着帐外黑魅魅的夜空,悲愤地道:
“安禄山叛乱以来,大唐的土地上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贼一日不灭,大唐的土地上就会不停地流血。”他又问李抱玉道:“那你们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有哥元帅的消息吗?”
李抱玉道:“回太子殿下,当日我们离开哥大帅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哥大帅。前几天在礼泉城里,我遇到了一个哥大帅的亲兵,他被砍掉了一只臂膀。他告诉我,哥大帅一见四万多人马顷刻间被叛军杀散,悲愤忧急,几次举剑想自杀,但手却不听使唤,自杀不成,被几个叛军擒住。他们剩下的几个亲兵奋死杀到大帅跟前,他不幸被飞来的一刀砍断了左臂,摔下了马。后来听说哥大帅被押到洛阳去见安禄山,安禄山劝他投降,被哥大帅照脸吐了一口血痰。安禄山大怒之下,一刀杀死了哥大帅。”
说着,李抱玉又流出了泪水,边擦边继续道:“我和罗威带着收拢的三千人马退回长安城。可到了城里一看,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城门大开,无人把守。据说皇上已经出了长安城,退守四川。我们商量了一下想守长安城,可是我们只有三千人马,那么大的长安城,如何能守得住!我们只得退出了城。
谁知叛军行进很快,我们一出城就遇到了他们,双方杀了起来。叛军越来越多,我们拼死冲了出去,只剩下两千多人。我和罗威决定把人马分开,便于筹集粮草。他带着一千人向东北方向退去,去寻找李光弼将军。我带一千多人马准备退向平凉、高平一带,去寻找裴冕大人。我们天黑以后到了渭河边,发现这里有一个军营。我想关中一带已经没有大唐的军队,这里肯定是叛军的人马。我们便下手劫营,想得一些军需辎重。所以,待到半夜我们就杀向了这里,谁知道竟然是太子殿下的营帐。”
说到这儿,李抱玉又笑了起来,大家都跟着笑了。李亨道:“李将军,你如今作何打算?”李抱玉急切道:“末将现在就跟定太子殿下您了。我们这几个月东奔西走,像是一群离群的孤雁,到处寻找自己的队伍,今天总算是找到家了,您就收下我们吧。”
李亨高兴道:“太好了,咱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冯值笑道:“现在殿下仍然是大唐的兵马大元帅,正在四处联络平叛人马,平息安逆叛乱,收复河山,你就跟着太子干吧!”李抱玉激动地直点头。李亨道:“李将军,你先去把将士们安顿好,咱们兵合一家,明日渡河向平凉进发。”李抱玉点头出去。
第二天,天气仍旧阴沉着,但没有下雨。中午时分,渭河的水就退下去了,只剩一条数十丈宽的溪水。李亨下令全军过河,直向平凉奔去。
在行军路上,李泌建议派人去联络郭子仪、李光弼,约定在五月底灵州会齐,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商量平叛事宜。李亨便命浑咸奔山西,联络李光弼将军;柏良器奔河北,联络郭子仪将军。二人便分头出发,去联络这两支大唐的主力军。
这正是:马嵬坡下美人死,轻信小人自作缚。
祸国叛乱由谁起,不怨禄山怨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