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站在人群外面,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都听得明白,心里暗暗解气。眼见杨国忠已惹下大祸,激起兵变,众人马上要向杨国忠发难。他乐得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向一边溜达去了。
义愤填膺的陆岩高喊一声:“被杨国忠陷害致死的英灵们,内卫军的将士们今日要为你们报仇了!”说罢,狠狠地将宝剑刺入杨国忠的肚子,一股鲜血喷出很远。他又把剑锋向上一挑,杨国忠的“狼心狗肺”全都流落在地上。
杨国忠还没有断气,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流出来的肚肠,惊吓得五官都移了位,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御史大夫魏方进是杨国忠的门人,见杨国忠被杀,惊恐地喊道:“你们这帮下人,竟然敢杀宰相杨大人?”旁边站的李倓,一挥手中宝剑,魏方进的脑袋便离了他的脖子掉到地上。
这正是:阴险狡诈无赖汉,天理难容此混蛋。
可怜基业百年多,一朝国破家何在?
却说高力士,明知杨国忠已激起众怒,今日难逃一死,他觉得称心解气,暗里高兴,便不出面解救,等到杨国忠被杀,他才慌忙挤进人群,假意大声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他看看杨国忠倒下的尸体,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高力士进得门来,心情很紧张,急忙向玄宗禀报道:“皇上,不好了,宰相杨大人犯了众怒,激起兵变,已被众军所杀。”玄宗听到此话,吃了一惊,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杨国忠被众军所杀!”高力士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玄宗不相信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道:“是谁这么大胆,连宰相都敢杀?马上查清楚是何人所为。”
高力士并不理会皇上的旨意,也不急于出门去查案。他给玄宗的茶杯子加上了水,叹了口气说道:“唉!皇上,杨大人骄奢至极,种祸已深,今日又无缘无故拷打将士,逼他交出幕后主使人。现已激起众军愤怒,眼下军心很是不稳哪!待老奴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陛下,陛下看杨大人该不该死。”
高力士把杨国忠如何虐待西域各国使臣,不供给马匹和饭食,自己酒足饭饱后又如何拷打内卫军校尉,追问谁是他的后台,终于惹起众怒,被众军所杀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避过了太子李亨和陈玄礼也都参与的实情,尽力夸大杨国忠的恶行。
玄宗听完后,怒气已消,怯意渐生,叹了口气说道:“唉!杨爱卿真是糊涂,都什么时候了,还干吗去惹内卫军!明日你派几个人寻口棺木,就地安葬吧!另外,你再去传朕口谕:此事不予追究,让大家都快些安心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高力士出了门,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伙内卫军士兵押着杨国忠的大儿子——工部侍郎杨喧出了大门。迎面陈玄礼走了进来,他便迎了上去。老将军问道:“刚才的事皇上知道了?”
“知道了,皇上让老奴去传口谕,此事不予追究,让大家早点休息。”
陈玄礼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皇上没发火?”陈玄礼道:“一开始火大了,老奴把事情的起因详细地说了一遍,皇上消气了。皇上也明白,这个时候军心极其不稳,他杨国忠还要作威作福,玩他的权术。真是自作孽不得活啊!”
陈玄礼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恨恨地说道:“他做的坏事太多,人人都恨之入骨。他今日不死,明日也会被人暗暗杀死。”
“老将军也早点歇息,老奴去传皇上的口谕。”高力士说完就要走。陈玄礼叹了口气说道:“唉!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之事恐怕不妙啊!咱们和皇上都处在风口浪尖上,你我要力劝皇上明智,不要固执,以防激起大变。你出了大门就明白了!”
高力士有些惊异,推开大门一看,外面的内卫军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高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肃立着。杨喧已被杀死在地上,死尸狼藉地躺在一边,他更加吃惊,稳了稳惊吓的心情高声说道:“传皇上口谕,今日之事不予追究,大伙散去,早点休息。”
高力士传完口谕,众将士仍站着不动。一个内卫军士兵对高力士道:“高公公,我们要见贵妃娘娘,还有韩国夫人、秦国夫人。”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乱哄哄的喊声:“杨贵妃不除,我们难以安心。”
“不杀杨贵妃,我们誓死不去四川。”
“安禄山叛乱,都是杨家兄妹造成的,必须杀了杨贵妃。”
高力士有些不知所措,难以答复。那位提要求的士兵对高力士又大声道:“高公公,如果贵妃娘娘不出来,大伙马上解散,回老家去种地,让皇上自己到四川去。”
高力士急忙大声道:“众位将士,你们千万不能散,不能散啊!此事要费些时间,说通了皇上才行。你们耐心地等着,咱家这就去禀告皇上。”
高力士回到皇上的住处,一看陈玄礼也站在旁边。皇上分明是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喊叫声,铁青着脸,正在拍桌子。
看到高力士进来,立刻气呼呼地道:“他们是让你来给朕传话,要赐死贵妃娘娘?”高力士道:“此事始作俑者是杨国忠,牵连到贵妃娘娘。皇上息怒,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玄宗怒道:“还计议什么?杨国忠惹了他们,已经被他们处死了,与贵妃有何关系?”
陈老将军道:“贵妃在皇上身边,将士们终究是不安心。皇上若不答应他们,三千将士都散光了,皇上如何能平安地到达四川?”
“散就散罢,朕也老了,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安禄山来弑朕。”玄宗仍是余怒未消,抖动着苍白的胡须,耍起孩子脾气。
高力士劝道:“皇上,这儿离长安不足百里,叛军眨眼就能追到这里。皇上的龙体比什么都重要,陛下的安全才是天下头等大事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皇上,老奴以为还是以大局为重,渡过难关再说吧!”
玄宗忽地一转身,大声嚷道:“什么大局?连你们二人也变了心,逼迫朕?
平常对朕百依百顺,现在对朕的忠心到哪儿去了?朕难道连一个嫔妃都保不住?”几句话戗得高力士难以回答,含着热泪说不出话来。
陈玄礼心里明白,士兵们一旦鼓噪起来,便会失去控制,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他忽地双膝一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雪白的胡须在胸前颤抖着,他声音哽咽地说道:“皇上啊!臣从二十三岁起就跟着您。平韦氏之乱,剿太平之府。东征西杀,伤痕累累,从没生一丝一毫畏惧之心,可今天不一样啊!皇上,眼看士兵们就要鼓噪起来,后果谁能预料啊!臣是担心陛下的安全,切不可因小失大。”玄宗仍虎着脸,一言不发。
陈玄礼擦了一把泪水继续道:“那一年,您任兵马大元帅,在金川驻防。吐谷浑部侵入凉州,您派臣为前部先锋,火速赶往凉州增援。臣率两千人马昼夜奔驰,解救凉州。兵行到鸡公山下正遇敌人,吐谷浑部有三万铁骑兵,两军一接战,我军即被包围,直杀得天灰地暗,血流成河。我军两千人马全部壮烈捐躯,无一人临阵退缩啊……皇上!皇上天黑后率大军赶到,敌人已经退去,是皇上流着眼泪掩埋将士的尸体,从死人堆里拉出了老臣。您发现臣还活着,便抱起臣不停地呼叫,臣终于醒了。您激动地连声高呼:‘玄礼还活着,玄礼还活着!’从那时起,臣就明白,臣的命都是皇上给救下的,臣的心也就会永远忠于皇上!今日形势危急,就算臣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保皇上万全啊,皇上!
“臣今年六十九岁,比皇上小一岁。力士十六岁上进的宫,今年六十八岁,比臣小一岁。我君臣三人在一起四十多年,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君臣犹如亲兄弟啊,皇上!您今日说出此言,令我二位老兄弟心如刀戳,肝胆俱裂。
皇上啊!臣岂不明白皇上深爱贵妃娘娘,难以割舍,这……这……”他哽咽着声音说不下去了。
玄宗已是泪流满面,饮泣吞声,颤抖着嘴唇无言以答。他伸手把陈玄礼拉了起来。看着两位满头白发的老臣,回想起年轻时到现在,三人情同手足,确实亲如兄弟。他颤声问道:“再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二人同时摇了摇头,相对无声。
这时,贵妃杨玉环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眼含热泪,花容失色,脚步飘忽,楚楚可怜。她在里屋已听多时。
她十六岁时嫁给寿王,二十岁时就被老公公占有。从此她便“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从听到堂兄被众军所杀,她心内就始终充满着恐惧。杨国忠作恶多端,惹得天怒人怨,被人杀死是迟早的事情。她认安禄山为干儿子,收受他的财物宝贝,闹得不清不白,早为天下人皆知。她又是绝顶聪明的女子,岂不明白株连亲族的道理?
她突然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七夕节,她随玄宗到凌虚宫烧香,顺便摇了一卦,卦签上的卦辞写道:“富贵终极总有限,千乘万骑走西苑。六六雁行大风起,青青春草伴土殓。”此卦为下下签。她看后十非惊慌,请道士给她解说。道士接过卦签一看,推说他无法破解,让她牢记,日后自有灵验。玄宗也感到此卦不是好兆头,便极力安慰她,晚上在长生殿和她设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现在回想起来,岂不是应验了?
此次皇上西狩,何不是“千乘万骑走西苑”?此地叫马嵬坡,正是玄宗当年狩猎场的西苑。“六六”岂不是三十六?她今年刚好三十六岁。“青青春草伴土殓”,她将要入殓棺中,长眠于地下了!又心里盘算着,追命索魂的时候终于来了!
天空漆黑一片,隐隐传来雷声。室外起了风,眼看雷霆大雨将至。
杨贵妃反倒镇静下来,整理了一下罗裙衣衫,又对着镜子顾盼自影,然后对玄宗说道:“陛下的安全是天大的事,您莫要牵挂臣妾了,臣妾去了!臣妾走后,陛下定要保重龙体,颐养天年。您若想念臣妾,每年的今日给臣妾上炷香,臣妾在九泉之下也就满足了……!陛下还记得五年前的七夕之夜,长生殿上所设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玄宗已经是悲痛欲绝,心如刀割。他放声大吼道:“苍天啊苍天!朕没有治理好国家,遭到报应。国破家亡,凄凄仓皇!朕连一个爱妃都保护不了,朕愧对列祖列宗啊!”
群鸡乱鸣,东方发白,天要亮了。
杨贵妃镇定地从怀里掏出一段白绫子,对高力士道:“高公公侍候了玉环十多年,今日就烦公公再侍候一次玉环吧!”高力士眼含热泪,颤抖着声音道:“娘娘一路走好!”二人都朝里屋走去。
此时,仿佛从天边传来一段幽邃的歌声:
临别殷勤寄重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约一炷香的工夫,两个小宦官从里屋抬出了杨玉环的尸身,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高力士走在后边,到了玄宗跟前停了下来。玄宗伸出颤抖的手想抱尸体,陈玄礼急忙拦住。高力士揭开白布,让玄宗最后一次看看贵妃的遗容。
玄宗几乎昏厥,高力士忙将白布盖好,叫两个宦官抬出门去。到了大门外,高力士对三军将士道:“娘娘已经升天了,请众位将士验看。”说着话,将白布揭开,让众人验看。
众士兵又牵出了杨贵妃的两个姐姐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还有杨国忠的老婆和他的小儿子,一齐勒死。
天亮了,乌云散去。四周的百姓知道皇上住在马嵬馆驿,便都提壶担浆,恭迎皇上。玄宗策杖步出大门,强忍着悲痛接见父老乡亲。
周围的老百姓围住玄宗,苦劝皇帝留下来,带领大家去平息叛乱,收复失地。唐玄宗心灰意冷,去意已决,说什么也不答应。百姓们一片悲恸,又要求将太子留下,带领大家抵抗叛军,平息叛乱。玄宗勉强点头应允,派寿王传旨太子,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拨了一千人马交给太子,让他去平叛。想想又不放心,便留下了宦官边令诚做监军,还有那个挨了打的校尉浑咸,也随太子去了。
李亨的妃子张良娣怀有身孕,她坚持要跟在丈夫身边。玄宗点头答应,命她好好侍候太子。这么一来,人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点了起来,平息叛乱又有了希望。
八百里秦川已无险可守,也无可用之兵。太子李亨决定北向灵州,依靠朔方镇节度使郭子仪和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号召各地的平叛力量,逐步收复国土,平定叛乱。他带着一千人马向北行,沿途又收了一些参军的百姓,凑成三千余众,去寻找郭子仪他们。
临近黄昏,大块的乌云仍在天边滚动,大地一片昏暗。李亨下令架设帐篷,就在渭河边宿营。
他传令请李泌和儿子广平王李豫、监军边令诚、兵部员外郎冯值和吏部侍郎柴子清、太子府詹事崔漪、护卫将军陆岩、李晟、柏良器、浑咸等人到他的中军大帐议事。众人陆续到来,寻个物件席地而坐。李亨面带愁容地说道:
“派出去找船的人空手而还,咱们明天怎么过河呢?”
李泌道:“殿下不要着急。贫道观此天象,明日不会有雨。渭河这时正是枯水季节,只是这场春雨才引起了大水。明天只要不下雨,河也就干了,待到明日下午,不用船只,咱们也能徒步过去。”吏部侍郎柴子清,五十多岁,清瘦的面庞有些发黄,他摸了一下稀疏的胡须说道:“先生说的是,一没有船只,二没有桥梁,我们着急也没有用,只有等到大水退了方能过去。”
监军边令诚瞪着一双小眼睛,没毛的脸上倒是红光满面。他贼样地盯了一眼柴子清,操着公鸭嗓子道:“咱们是奉皇上命,北上联络各地人马去平叛。
如果明日仍有大雨,大水不退,咱们仍过不了河,岂不辜负了皇上的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