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说:“今儿没口福,改天登门蹭顿饭,到时候婶子你可别小气哦!”
田玉凤是个话多直爽的西北妇女,她还想说什么,谢恒远却用严厉的目光将田玉凤制止了,随之将手中的饭盒塞给田玉凤,又抬起手向门外指了指,示意妻子出去。
我知道,谢恒远想必知道我来是和他谈工作的,不愿田玉凤在一旁听。
他不愧是老地下,养成了保守党的秘密的习惯。康城县公安局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谈工作时,家属亲人一律回避。
果然,田玉凤一走,谢恒远便开口了:“雪峰,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苦笑了一下,向他提出想见一见刘正。
谢恒远说:“见一见也行,你是一个政治上可靠的同志,给刘正讲讲党和政府的政策,让他早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记得上次陈子白露出马脚,就是靠你一句英语口令嘛,这次你也争取让刘正这个‘风神’原形毕露,想好对策没?”
“让陈子白原形毕露是老刘的主意,我顶多是执行罢了。”
“哦!看来敌人还是隐藏得很深嘛。”谢恒远尴尬地笑了笑,他点燃香烟,说,“从这一点,也充分说明刘正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
“为什么呢?”
“很简单嘛!刘正对陈子白十分了解,一个口令就让他漏了馅,这说明什么?刘正认识陈子白,知道他的习惯,这不是敌人是什么?再有就是朱武的死,大家都认为是一场意外事故,就他刘正觉得是他杀,这说明什么?能耐大还是别有用心?最后高伟强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王茂林和王晓兰父女露出了馅儿,刘正觉得事态严重了,他就抢在我们前面杀了他们灭口,以免自己身份暴露。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刘正是潜伏在咱们内部的敌人。雪峰啊,你还年轻,敌人很狡猾,切记不要被他们的假象所蒙蔽了。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谢局长,如果组织上信得过我的话,我想单独和老刘谈谈。”我试探性地问谢恒远。
“雪峰啊,不是组织上信不过你,现在形势严峻啊!我怕有些人利用你。
这不同于大学校园,也不同于省厅办公室,这可是一线战场,真刀真枪地同敌人干哦!我的大学生!”
“好吧,咱一起见。”
“先不急!”谢恒远拉着我坐了下来,替我倒了杯茶,和蔼地问:“有同志向我反映,说你在和刘惠英谈恋爱?”
我惊讶地说:“没有的事儿!顶多就是认识,普通朋友而已。”
谢恒远笑了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那就好,那就好!雪峰啊,你是省厅派下来锻炼的干部,是首长们重点培养的对象,前途无量啊!所以,你一定要在政治上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耽误了大好前程哦。”
“局长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加强政治学习!”
“嗯,不愧是大学生,一点就通。对了,雪峰啊,你是苏北人?”
“对!苏北盐城人。”
“家里几口人?父母还好吗?听说你父亲是个老师。”
“我父亲在中学当历史老师,家里有母亲、祖母和两个弟弟。”
“嗯!书香门第出才子!难怪古处长那么器重你……有对象了吗?”谢恒远突然问道。
“我……还没呢,工作那么忙,那里顾得上谈这个事儿。”
“哈哈……你呀,你呀!我看是眼光高,看不上一般的女娃娃吧?也难怪,咱们康城县庙子小,容不下你们这些省城来的娃娃哦。”
“哪里的话,我还小,这婚姻……”
“你是省里来的同志,比地方的侦查员条件要好,所以嘛,找对象这个条件是要讲的,但最重要是政治过硬!”
“谢局长,我没想这么多,那么远。”
“好了,好了。”谢恒远一摆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喜欢讲点情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改天让你家婶子给你介绍一个。这里好姑娘一大把,都是政治过硬的好同志。侦查员的工作是苦,但总要成家立业嘛,这件事儿组织上替你把关了。”
我早听人说,谢恒远有王熙凤的风范,擅长人际关系,作风霸道,爱管闲事,常常给局里的侦查员“做媒”。谢恒远做媒的标准是政治第一,相貌第二,很少考虑两人的感情是否合适,用他的话来讲:感情要服从政治,结婚就是找个老婆过日子。
我轻声说:“谢谢局长,这事儿以后再说,咱们先工作吧。”
谢恒远大笑:“好!好!以后再说,你这娃娃!”
刘正被审查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床。刘正端坐在床上,满地都是揉碎的废纸和烟头,在暗淡灯光的照射下,他显得那么苍老。
谢恒远走到刘正身边,语气平和地说:“老刘,你应该知道,组织上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对你,我们现在还是想挽救你呀。所以,你要如实地向组织讲清楚自己的问题,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何本贵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刘正没有说话,睁着两眼盯着天花板想心事。
谢恒远自嘲地笑了笑,冷冰冰地说:“刘正,你不要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不开口,别人会开口,韩建兴会交代,韩福祥会交代,他们都主动交代了,你刘正就被动了。你毕竟在我们内部工作过,工作程序和政策是清楚的,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谢恒远就走出了房间,他关上门,找了根凳子,坐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刘正开口招呼我坐了下来:“是雪峰啊,坐!”话到此时,我们便不再言语了,长久地陷入一种沉默和沉思之中。桌上老刘那只旧马蹄表和我手腕上的英纳格,有声有响地走着,屋内弥漫着烟雾。
隔了许久,我鼓起勇气问:“老刘,您还好吗?”
“嗯!还好。”刘正的语气依旧平稳。
我发现刘正竟然老了许多,鬓边增添了几根白发。刘正苦笑了一下,这是一种侦查员特有的职业性微笑,任何人都休想从这位侦查英雄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沮丧和失落。刘正从桌上拿起烟斗,填上烟丝。我急忙凑上去替他点烟,不知是烟草受湿的缘故,还是我过于紧张,花了一段时间才点燃。
想着刘正家埋着电台和手枪,我的眼前浮现出邓招娣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瞬间,我对老刘的信任被党性和理智代替。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问:“老刘,我问您几个问题,您能回答吗?”
“说吧,有问必答。”刘正像福尔摩斯一样吸了几口烟斗,他的语气依旧严谨和成熟。
“你家里怎么会埋着电台和手枪?”
“你觉得我是隐藏在内部的特务?”
“不是我觉得,一切都靠事实和证据说话,这是你以前教我的。”看到刘正不能自圆其说,我的疑心更重了,目光中带着敌意,审视着他。
“这……嗯,我无法解释。”刘正无奈地回答。
“那韩建兴出现在凶案现场呢?”
“假如建兴是凶手,他会吓成这样?他不知道逃跑?傻等着你们抓他?”
“陈子白当时不也没有逃跑,还和我们套着近乎呢。搞不好,他和陈子白一样,装模作样做给咱们看的。”
“你!他连鸡都不敢杀,会杀人?谭雪峰,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想问题啊?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
“不会杀鸡,会杀人。他手中可握着把勃朗宁手枪,子弹是打光了,全在高伟强和王晓兰身上。”
“这……我无法回答你,但我坚信韩建兴不会杀人。”
“你知不知道,我们在高伟强和王晓兰身上发现了‘飓风’小组的梅花文身,韩建兴也有。”
听了这话,刘正惊讶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要说高伟强和王晓兰身上有文身,我相信。但建兴身上有,打死我也不信。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我生活了那么久,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特殊标记,这绝对不可能!”
“那你如何解释?”
“这!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们要怎么想,那是你们的事儿!”
说着,刘正脸涨得通红,沉默不语了。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说:“老刘,您……好好地配合组织的调查,早点交代问题,我……你……保重身体……走了。”
“雪峰。”刘正突然叫住我,“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你侦破案件的时候,在没有事实作为依据以前,而妄下结论,将是一个很可怕的错误。感觉不正确的人,总是喜欢用事实去套自己固有的猜测,而不是按正确的方法得到事实来推导结论,看它能否吻合已得到的事实。”
“这是福尔摩斯说的话吧?”
“对!一切都让证据说话,让事实证明你的论点!”刘正显得那样地乐观和自信,“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有事您就说,别这么客气。”
“替我到看守所去看看韩建兴,这孩子被吓坏了,帮我照顾惠英,她脾气不好,容易犯浑!”
“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他们!”
当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见刘正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动,就像福尔摩斯一样思考着问题。他垂着头,皱着眉,叼着烟斗,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陷入深思时总是这样。虽然他被隔离审查了,但我仍然感到,老刘依旧站在自己身边,甚至我的耳边时常听到他那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我明白,他还在工作,在反复思考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力图找出蛛丝马迹,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
“刘正说了什么没有啊?”谢恒远问我。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楼。
夜深了,天空下着细雨。
我从看守所看望完韩建兴后,在大门口遇见了王雪琴。她心疼自家的男人,手里拎着韩建兴喜欢吃的饺子,在雨中整整站了三个小时。
王雪琴问:“谭同志,我家建兴还好吗?”
我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不过嫂子您放心,有医生照顾他,每天定时服药、输液,听肖克说,这种病有恢复的可能,主要是受惊过度。”
王雪琴哭泣道:“这是咋搞的?韩建兴连鸡都不敢杀,哪能杀人?何况王晓兰还是我表妹,高助理我们也认识,无冤无仇的……呜呜……也不知谁捣乱,在我家厨房埋了电台和手枪,简直和演戏一样啊!呜呜……八成是我舅舅……”
“什么?你舅舅?王茂林?”我惊讶地问。
“我……”王雪琴是一个憨实的农村妇女,她被我的问话吓得舌头仿佛被卡住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生怕因为自己嚼舌根,又给家里增添麻烦。
“雪琴嫂子,你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就说,保不定这会帮助建兴大哥洗清冤情。”我宽慰道。
王雪琴想了想,一咬牙说:“行!其实这都怪我贪财。王茂林是我远房表舅,平日我们两家没什么来往,顶多逢年过节串串门。前些日子,王茂林突然找到我,说他有点东西想存在我这里。我当时就问,什么东西啊?您不放在自己家里,反倒放在我这里。王茂林难堪地对我说,雪琴啊,舅舅也不瞒你了,你知道舅舅是单身,王晓兰是我抱养的闺女,现在她长大了,又同公安局的高助理谈婚论嫁,眼看舅舅又要一个人单过了。现在我想托付你办件事儿。我问,啥事啊?您尽管说。王茂林说,舅舅存了点私房钱,想等晓兰出嫁后找个老伴,我寻思着把这笔钱放在你这儿,你人老实,又是自己人,舅舅信得过。说完,王茂林就把一个银镯子和几块大洋送到我手中,说是给我出嫁的随礼。我瞧着王茂林怪可怜的,也贪恋这点财礼,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王茂林。第二天,趁家里没人,我让王茂林把东西埋在了我家厨房里,临走时,王茂林还叮嘱我,别给家人说,连建兴也要保密,说传出去怕人笑话。没想到,他埋的竟是电台和手枪,早知道这样,我就……呜呜……”
我问:“当时你为什么不向组织上反映这个情况呢?”
“我怕!连老爷子和福祥都被隔离审查了,谁还信这话啊?”
夜深了,在李闵强的办公室里,王雪琴正向古处长他们讲述王茂林的事儿。我没有担任记录员,自动回避了。
我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细雨,不禁叹了一声:哎!这个无知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事情的深浅,更无法知道自己的愚昧和贪婪,会带给家人这样的伤害。我细细地回想了整个过程,发现谢恒远的推论漏洞百出,结论确实不合理。刘正那句福尔摩斯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些事儿,对!重新梳理案情,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23一切让证据说话
陈大妈告诉我,前不久,“茂记”相馆来了个带外地口音的男人。肖克说:“他们身上的图案不是文身……”砰的一声,油灯的灯芯被打灭了。张福生笑了笑:“……做了一条编号‘三一九’的狗,丢人哦!”
在我读书的时候,就很厌烦重复地做某一件事,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没想到成为侦查员后,我会习惯于每天重复地干一件事儿,重复地出入案发现场,从中获得有用的线索。重复地对死者进行尸检,以便证明自己的观点,防止有用的东西漏掉;重复地与同一个人交谈,他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可能是目击证人,也可能是一个与案件毫无关联的人;重复地与同事讨论案情,以便从中找到漏洞,或是巩固自己的观点,为下一步推理奠定坚实的逻辑基础等等。我对这种重复工作从厌烦到喜欢,最后成为自己工作甚至生活的一部分。
清晨,李东海去了县邮政局,向韩建兴的同事询问他的情况,这是一项重复的工作。胡铁柱在杜达山的陪同下,又一次到了驿站街,向四周的居民询问案发当日的情况,这也是一项重复的工作。肖克又一次走进了验尸间,再一次与王晓兰和高伟强进行“无声的对话”,这仍旧是一项重复的工作。
我和凌舒雅则回到“茂记”相馆,搜寻屋内每一个角落,它也同样是一项重复的工作。
傍晚,在专案组办公室里召开了案情讨论会,古处长和李闵强出席了会议。
急于替刘正父子洗清冤情的李东海,首先发了言:
“据邮政局的同志说,事发当天的清晨,韩建兴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了邮政局,打扫完清洁,接完开水,就开始帮着同事分拣邮件。大约九点钟,韩建兴就骑着自行车去发送邮件了。在十点钟左右,邮政局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驿站街‘茂记’相馆的王茂林有个包裹要寄出去,挺重的,让韩建兴赶紧去一趟。到十一点时,韩建兴回到邮政局,同事将这事儿告诉了他,大伙儿都劝他歇息一会儿,吃了午饭再去驿站街,可韩建兴是一个对工作热情负责的人,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李闵强问:“这事儿能确定吗?”
李东海说:“能!邮政局很多人都能证明。”
古处长说:“看来王茂林从一开始就和凶案有联系。铁柱,你呢?”
胡铁柱说:“陈大妈是王茂林的邻居,她在‘茂记’相馆对面摆了一个小烟摊。她告诉我,前些日子,‘茂记’相馆来了个带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和王茂林很熟,听说是王茂林的朋友。案发当天,这个中年男子来过相馆,还在陈大妈那儿买了包香烟。”
古处长问:“这个男子到相馆是在韩建兴之前,还是之后?”
胡铁柱说:“是在韩建兴来之前,因为陈大妈记得他进相馆时,韩建兴的自行车还没停在相馆门前。”
古处长问:“他什么时候离开相馆的呢?枪响之前,还是之后呢?”
胡铁柱说:“陈大妈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案发当天,第一个走进相馆的是高伟强,时间应该是上午十点半左右。不一会儿,陈大妈听见相馆里有人激烈争吵的声音,是一男一女,估摸着是王晓兰和高伟强两人。紧接着,这个说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走进相馆,这时,相馆里响起了枪声。陈大妈当时就愣住了,没过多久,韩建兴骑着自行车到了相馆,陈大妈已经瘫坐在地上,她恍恍惚惚地又听见了枪响。”
李闵强疑惑地说:“这么说,杀死高伟强和王晓兰的人,不一定是韩建兴,在他出现之前,相馆已经响起了枪声。”
我说:“政委,杀死王晓兰和高伟强的子弹,不是从韩建兴手中那把勃朗宁射出的。今天我同凌舒雅重新勘察了一遍凶杀现场,我们在墙壁里找到了两粒型号相同的弹头。”我从公文包里掏出两粒弹头,“这是驳壳枪的弹头,而高伟强配发的也是驳壳枪,我们至今没有找到高伟强的佩枪。”
“什么原因?”古处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