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紫衣巷。
一个黑色衣衫鬓发皆白的老者在一个书童的搀扶下,巷口大宅门前。
大宅门前立着一对一人高的白玉石狮子,宅门上悬着一块紫金石匾额,工工整整写着两个字“赵府”。这两个字写得虽然力道十足,结体略失章法,点画之间颇有鲁莽之态,不够游刃有余。
不过,经过紫衣巷的人,没有人觉得这两个字配不上这块紫金石匾额,也没有人觉得这块紫金石匾额配不上这套大宅。
那两个字是作为学生的皇帝,提给作为老师的赵恭辅。
春意未尽,夏热已至,老者又是身穿黑衣,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书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云锦的帕子,老者摇摇头,让书童去敲门。
书童将帕子放入怀中,快步走到门前,抬手拿起那个碗口大的黄铜门环,重重砸了三下。
大门打开,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管家。老管家看了一眼书童,有些倨傲道:“丞相今日不见客,若有要事,先把名刺递上来。”
书童没有说话,默默闪开,老管家便看到了站在烈日下的黑衣老者。
老管家在赵府应门已经有十几年,朝中权贵见过无数,二三品大员进这个门也要对他客客气气。他颇有自知之名,对这些访客也是以礼相待。不过,当他开门见到一个年龄未及弱冠的小书童,门外既无车马,也无轿辇,只道是哪个自以为是的书生又来请丞相提点,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待他看到黑衣老者,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险些跌倒,对书童道了声“稍等”便飞也似地跑入内宅。
不一刻,老管家匆匆返回,身后跟着一个紫衣中年人,手中那车一柄旱伞。
中年人快步走出宅门,撑开伞,为那黑衣老者遮住日光,恭敬道:“家父不知庞相前来,有失远迎,请庞相海涵。”
黑衣老者正是当朝一品左丞相,庞询。
出门迎接庞询的,是赵恭辅的长子赵骥清。赵骥清是从四品的户部郎中,庞询与赵恭辅总领六部,赵骥清也算是庞询的下属,因此对庞询分外恭敬。
庞询摆摆手道:“贤侄不必多礼,是老夫有些唐突,你父亲可在家?”
赵骥清犹豫了一下道:“在。”
赵骥清一手擎着伞,一手搀扶着庞询,走进赵府。
赵府是紫衣巷第二大的宅邸,池水假山桥曲廊回一应俱全,只比皇宫里的辰园小了些,山石多青白二色,较之宫中以黑红黄为基调的浓墨重彩,赵府少了几分奢华,却多了几分出尘之气。
赵骥清侍在庞询身侧,犹如孝子侍父,一路穿廊过桥,将庞询引至一处造型奇异的凉亭前,亭后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池水。
这个凉亭没有寻常凉亭惯用的吊脚飞檐,亭檐圆整,亭顶是一朵盆大的玉石莲花;更奇的是此亭有窗无墙,看上去怪异之极。
凉亭前站着一个青袍老者,正是赵恭辅。
赵恭辅看到庞询,紧走几步,迎向庞询道:“庞相有事大可差人来叫恭辅,这大热的天,实在叫恭辅难以心安啊。”
庞询从赵骥清的伞下走出,有些焦急道:“赵大人,此事重大……”
不等庞询说完,赵恭辅挥挥手,赵骥清施了一礼,拉着那书童走开。
赵恭辅道:“既然事情重大,请庞相移步。”
赵恭辅带着庞询走进凉亭。
亭中有一个圆桌,四把藤椅。圆桌的桌心有个黑色凸起。
赵恭辅请庞询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伸手将圆桌上那个黑色凸起按下去。
亭子的四根石柱中传来汩汩水声。
清冽的泉水从亭子顶端的玉石莲花中流出,均匀地从四面垂下,形成四面水帘,将亭子包围,亭内登时清凉如秋。
水帘声音不大,但恰好可以隔绝内外的话语声;水帘虽然通透,却非全然透明,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里面的人影。亭子上的窗口是面向池水,故而亭子里的人在交谈时还可以观赏池上风光。
庞询虽是第一次见如此精妙的设计,却无暇赞叹,开口便道:“赵大人可知姬兴被捕之事?”
赵恭辅正看着池水上的波纹,听庞询如此问,点点头,没有说话。
“赵大人”庞询道:“姬兴不能死。”
赵恭辅平淡道:“生杀予夺,皆在一人。这个人不是你我。”
“赵大人”庞询缓缓道:“你我虽政见不合,心中所求并无不同,不过为君分忧而已。姬兴死,姬冲必反,彼时圣上悔之晚矣。”
“庞大人”赵恭辅语中隐有恳求之意道:“文武分治乃我朝祖制。武将不干朝政,文臣不干兵事。姬兴是奉国将军府的人,此事又涉军机。你我皆无权过问。此事干系重大,恭辅自然知道。但你我作为文臣领衔之人,倘若妄议军机,越俎代庖,群臣必定竞相效仿,到时文武争权,后果不堪设想。以我之见,若非圣上问对,你我还是退开一步吧。”
庞询急道:“讨逆卫不比其余藩镇,圣上若是逼反姬冲,他会放北方赤象逆贼越过三关,到时张道成的骑兵顺着驰道南下,三日可达夏宜城,十日可占梧州全境。这不仅仅是兵事,而是举国大事,满朝文武都不能置身于事外。”
庞询所说句句是实情,句句掷地有声。
赵恭辅沉默了一会儿,道:“君主历来最忌臣下结党……”
赵恭辅的话如一柄纤细的刀锋,缓缓刺入庞询的心脏,剑锋上透着一股恶寒。
“庞大人”赵恭辅一字一顿道:“无论你我是否联手阻拦圣上杀姬兴,姬兴一样都会死,只是你我若是牵连其中,便会多些陪葬的。”
庞询闻言面色赤红,一掌拍在圆桌上,站起身道:“若庞某一命可换我戚国国祚延长,庞某死而无憾。”
赵恭辅伸手拧动桌心的黑色凸起,深埋于地底的巨大机械开始运转,大小齿轮互相推动,亭顶玉石莲花旋转,亭檐下水帘打开四尺宽的空门。
“看得到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是另一回事…..你我便如亭上的水帘和地底的水车,身在其中却身不由己,有些事纵然看得到,却未必能做到”赵恭辅背对着空门,悠然看着池水道:“庞相,保重。”
庞询长叹一声,拂袖走出凉亭。
这个疲惫的白发老人在书童的搀扶下,走出紫衣巷,坐上停在巷口之外一棵槐树下的一辆简陋的马车,穿过御天大道,停在玄羽大街的街口。
玄羽大街比紫衣巷还要宽阔,两侧大宅前都立着威严的黑色铁狮子,街口第一家,门上悬着铁匾,上书五个大字“镇国将军府”。
庞询在书童的搀扶下,走向那对威武庄严的铁狮子。
皇城内,凌烟阁高耸入云,站在顶层,皇城景色尽收眼底。
从这里俯瞰,庞询的马车如一尾黑色的鲤鱼,骄阳之下,有些疲惫地从紫衣巷游向玄羽大街。
凌烟阁顶层站着两个身量相仿的身影,一黄一白,胸前背后都绣着团龙。
身着白色龙袍的太子道:“庞询真是顽固,刚出紫衣巷,又来玄羽大街,他是想勾结满朝文武来保姬兴么?看来传言他与姬氏结党并非子虚乌有。”
“结党不营私”身着玄色龙袍的皇帝指着庞询的马车道:“天下有几人?庞询保姬兴恰恰说明他是天底下最终于朕的臣子。”
太子刚想开口,心却被莫大的恐惧攥住。
他的目光停留在父亲那根手指上,仿佛看到一个庞大的机关正被那根手指触发,那些匍匐在这根手指之下的人,统统不能置身事外,统统身不由己。
内心惶恐的太子并未看到,当他的父皇伸出这根手指,名为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天下之人,站得再高,看得再远,都不能置身事外,一样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