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所用掌法一模一样,都是刚猛无匹有去无回的四正掌法。
此时再精妙的招式都没有意义,只有迅捷刚猛的四正掌法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对手致命一击。
四掌相交,两人脚下一沉,青色岩石如蛛网般龟裂。
两人依旧相持不下。
楚灵舟脸上已经没有笑意,背心也被汗水湿透,但他眼中的狠劲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炽烈。
赵定方从楚灵舟的眼中看到自己:那根本不是秉持正道与正义的眼神,只不过是渴望胜利的动物而已。
楚灵舟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的天赋比武司辰还要高些。倘若楚灵舟没有杀死武司辰,赵定方会对那张对于男子来说过分漂亮的脸生出敬意。
四掌相抵,二人目光若是利剑早已将对方置于死地。
剥开那层靓丽的皮囊,赵定方看到同样的执着:胜利,不断的胜利,赢得在苍生战场中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楚灵舟杀了赵定方的朋友。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屈指可数的那几个朋友比一日三餐还重要,所谓性命相连即使如此。
以命抵命。
楚灵舟必须死。
这是赵定方在蛊毒失控前必须完成的心愿。
赵定方浑身骨节爆响,双臂一震,将楚灵舟震得平移数尺。
四掌一分,楚灵舟双手剑诀勾招,将自己的长剑连同赵定方的长剑一同收入手中。
赵定方手无寸铁。
此时若是楚灵舟将赵定方的剑扔出剑圈,他便赢了。
楚灵舟想赢,更想赵定方死。
楚灵舟虽是神宵宗门下,师承却是玉枢院主韩迟,他与四个在玉枢院任执事的师兄一样,向来以匡扶正道,扫荡邪魔为己任。
松云涧一战之后,赵定方继承许空炎衣钵之事在赤霄山人尽皆知。
赤霄山上,只有许空炎才有如此多的邪门武功术法,也只有许空炎才可能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灌输如此多旁门左道之术。
旁门左道固然可恶,不辨是非、与左道为伍之人助长邪魔气焰,更加可恶。
因此,甘心继承许空炎衣钵的赵定方必须死。
甘心与赵定方为伍的武司辰也必须死。
楚灵舟双手挽了两个剑花,拉开生死相博的架势,等赵定方来攻。
赵定方赤手空拳,双拳紧握,盯着汗流浃背的楚灵舟。
赵定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力气,不知该感谢赵紫烟种下的蛊毒,还是心中的仇恨。
即是刀光剑影,必可快意恩仇。
这是赵定方初到这个世界时的一点希望。他很快便有了仇恨入骨之人,却没想到报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赵定方抬头看着看台上的考官,许空炎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
也许他正在征天塔顶,一面喝着酒,一面看昊天台上的少年们,白衣翩翩,手持利刃,如野兽般搏斗厮杀。
倘若时空颠倒,赵定方坐在高台上看着他人如野兽般搏斗厮杀,可会出手相救?
那十几位考官之中,有一位便是皇帝派来的钦差,他代天子来看这场厮杀,将皇帝的奖牌颁给活下来的人,去鼓励更多的人为这块奖牌厮杀,活着的人拿到奖牌,欣喜地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唯有如此,方显戚国武功与皇恩浩荡。
赵定方忽然明白:无论楚灵舟有没有杀死他的至交好友,二人作为本次春试压轴出场的弟子,必定要有一个人血洒擂台,这场演武才算圆满。
赵定方心中恨意更浓,他抬起左脚,重重踏在昊天台上。
赵定方出脚极重,脚下的岩石并未开裂,而是发出战鼓之声。
无形的波纹向四周扩散,立在昊天台四周八十一柄长剑如强风之中的小树,摇摆不定。
赵定方双足发力高高跃起,整个人如同一个巨大的磁铁,那八十一柄剑纷纷离地飞起,剑柄向内,剑尖向外,将赵定方罩在其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剑球。
剑球在空中翻滚,带起一片烟尘,如同一只发狂的箭猪,冲向楚灵舟。
楚灵舟紧握手中剑,严阵以待。
衣袂拂风之声在四下响起。
那八十一柄的剑的主人跃上昊天台,站在四周,齐齐结印,将剑球上的长剑一柄柄拔掉。
剑球飞至楚灵舟身前三尺处忽然解体,长剑皆被玉枢院的剑士收回,剑尖朝下,立在昊天台四周。
剑球散去,一掌如剑,戳在楚灵舟胸膛。
楚灵舟觉得气息一滞,手中长剑几欲脱手,踉跄两步。
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接踵而至,分别打在楚灵舟肝脏、脾脏和肺的位置。
这三掌来得极快,楚灵舟一连向后退了三步,刚想稳住身形,赵定方双拳齐出,击在楚灵舟小腹。
楚灵舟被这一击打得向后平移近一丈,脚跟快要撞到昊天台四周的剑圈才停下。
楚灵舟虽连连中招,再次提气时并未有凝滞之感,以为赵东方强弩之末,出手徒有其表而已,根本伤不到人,当下抖擞精神,准备挺剑再战,却听吕恪高喝一声:“停手!”
赵定方闻言住手,向后跃出。
他已将无因之剑悉数使出,纵然吕恪没有喊停,他也无计可施了。
吕恪走到场中道:“赵定方盗用剑圈之剑,取消演武资格,永世不得佩剑!”
“吕执事!”
吕恪回头,见到钦差姬兴正站起身走向昊天台。
“吕执事”姬兴客气道:“这剑圈之剑也是剑,承天演武比的既然是剑,何必拘泥于剑从何处来呢?以我看,这位小朋友将剑圈收为己用乃是因地制宜,深得兵法三昧。”
吕恪毫不客气道:“姬将军,此处是赤霄山,山中自有山规,无需姬将军多虑。”
姬兴并不懊恼,还是和和气气道:“在下也曾有幸与此处习剑,山中无王法,我自然明白。只是,奉君牌是圣上所赐,我代圣上来此,是替圣上选拔人才,孰先孰后,我自有分寸。”
吕恪哼了一声道:“天使以天威压我,我无话可说。他出山之后,官居何职我玉枢院也不过问。不过,他在山中一日,便要守一日山规。玉枢院代天师执掌赤霄山,玉枢院的决定,就是山规。”
姬兴点点头道:“天下人慕名来此习剑,都是为匡扶社稷保天下太平。十年习剑,若是因为一招之失,终身不得佩剑,实在令人惋惜。此事我会再和院主商议。多谢吕执事指教。”
姬兴讲得极其客气,吕恪也不好发作,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姬兴目送吕恪回到韩迟身边才转过头,将赵定方叫到跟前道:“你可是玉霄宗许宗主门下?”
自与宗睿的侍卫交手后,赵定方对权贵素无好感,眼前这位钦差却令赵定方不由得另眼相看。姬兴身材匀称,一袭青衫,头戴紫金冠,腰横玉带,玉带上悬着一枚暗金色方牌,一面刻着虎头,一面刻着四个字“仗剑奉君”,雅而不傲,贵而不俗,尤其是他的谈吐,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令人心生好感之外,还多三分敬服。
赵定方赶紧施礼道:“正是…多谢大人。”
“你的身手当得起玄龙牌,我为圣上识人,当然要擦亮眼睛,职责所在,无需言谢”姬兴摆摆手道:“当年我也想拜在许师父门下,可惜,天意不在我。哈哈,不然你还要叫我一声师兄。”
姬兴说这话时毫无钦差威严,倒是真个与玩世不恭的师父有几分像。
赵定方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却道:倘若真有这样一位师兄也不错。
姬兴见赵定方无话,以为他一个十六七的少年摄于自己钦差身份,不敢多言,上前拍拍赵定方的肩膀道:“此事自有公论,你不必担心。”
赵定方忙施礼道:“多谢大人!”
姬兴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楚灵舟,负手向看台走去。
“姬兴!”
姬兴刚走不到十步便别人大声喝住。
一个身着大红武官服饰的中年人疾步走上昊天台,身后跟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甲士,正是姬兴带来的御营侍卫,统领秦昆也在其中。
姬兴一见那武官官服上的花纹,脸色大变。
大红锦衣上绣着八条巨蟒,胸口那条巨蟒是长了角的。
只有作为皇帝手眼的巡检们才有这种特别的蟒袍。
巡检一向躲在暗中,他们现身一般只做两件事:拿人和杀人。而被巡检带人锁拿的,十有八九都被砍了头。
巡检走到姬兴面前,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高声读道:“奉上谕”
姬兴闻言立刻跪下,接着看台下的九宗弟子齐刷刷跪下去一片。
赵定方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们,觉得有些可笑,却又笑不出来。
山中无王法,却遍地是皇帝的臣民。臣民听圣旨,自然是要下跪的。
赵定方并没有跪下去,他对这种礼仪还不够熟悉。他抬头望向看台,四执事依旧立在韩迟身侧,七位宗主依旧正襟危坐。
除了这些被山外之人成为“世外高人”的人,赵定方对面的楚灵舟也没有跪下去。
红衣巡检没有理会赵定方和楚灵舟,而是聚精会神地宣读上谕:“姬兴暗藏邪教旗帜,意图谋反,即刻解回御天候审。”
跪在台下的众人中一个娇小的身形忽然站起,张口欲叫,却被身边一个少女伸手在腰腹疾点数下,
“父亲”两个字终究没有叫出声,少女已缓缓躺倒。
出手的是赵紫烟,被点倒的正是姬红叶。
“红叶,对不起。”
赵紫烟内伤未愈,出手之后气息不稳,勉力才能将话说得通顺。
姬红叶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
上谕不过二十字,每个字都似一只利箭射在姬兴身上。
姬兴挣扎着抬起头,瞪着巡检身后的秦昆,目眦欲裂。
秦昆泰然看着姬兴,对身后的羽林卫道:“锁了。”
两个羽林卫应声而出,手中枷锁俱全,上前几下便将姬兴所得结结实实,手法比刑部大牢里的狱卒还要娴熟。
红衣巡检收了上谕,走下昊天台,羽林卫押着姬兴紧随其后,对看台上的玉枢院众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如入无人之境。
吕恪看着羽林卫的背影,对韩迟道:“师父,皇帝的钦差被皇帝的另一个钦差拿走了。这奉君牌,如何定?”
韩迟道:“谋反与否与眼光无关,我们不会因人废言。”
吕恪道:“那,这最后一场……”
韩迟道:“赵定方的剑在楚灵舟手里,你说谁赢啊?”
吕恪不再言语,恭敬点头。
韩迟接着道:“胜负已分,不必过分苛责败者。”
吕恪恭敬道:“师父说的是。”
昊天台上,楚灵舟提着两柄剑,走向赵定方。
“我没有死”楚灵舟道:“你输了。”
赵定方右手五指一张一合,楚灵舟左手里的长剑登时脱手飞出,落到赵定方手中。
赵定方将长剑插回剑鞘,看着楚灵舟,认真道:“我没有输,你很快会死。”
红衣巡检宣读上谕之时一直站在人群中的陈济悄然回到寓所,锁好门窗,走到书案之前,从书架上拿出一杆笔,抬起左手,手腕向上,右手提笔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笔尖上顿时染满鲜血。
陈济提笔在虚空中奋笔疾书。
笔锋所及,空无一物,而陈济的脸色却愈发苍白,仿佛写那几个字用尽了他浑身的血液。
戚国东北边境,修戎城内,靖远侯府。
靖远侯姬冲坐在书案之前,书案上摊着一本《七略》。
姬冲手上提着一支笔,笔尖一点红色。
这本《七略》与寻常版本不同,边角都有大块留白,写满了红色蝇头小楷,全是对原文的品评和注解。
姬冲样貌与姬兴极其相似,眉宇之间的儒雅之气甚至比姬兴还浓。
此时的靖远侯眉头紧锁,手中笔动了两下,似是心有所悟,犹豫良久,笔尖却始终未落到纸面上。
姬冲合上兵书,把笔放在山形笔架上,缓缓踱到隔壁。
隔壁房间很空旷,只有一个书案,案上放着一个漆黑的托架,托架上横着一柄长剑。托架旁边摆着一个锦囊,四角突出,显是装着方形器物。
剑是皇帝御赐的尚方剑。藩镇统帅代天子戍边,除龙宿营外,各级将校有违军法者,可持此剑先斩后奏。锦囊中盛着靖远侯的铁印,战事紧急时,此印可代替皇帝的虎符,调动本部兵马。
书案前面墙上悬着一幅对联:“投笔不为王侯印,解甲归来好读书。”
姬冲站在书案前,盯着对联出神。
不到片刻,姬冲猛然回头,虚空之中浮现出八个字:“利剑发硎,锋芒毕露。”
字字如血。
八个血色大字在空中只停了一瞬,便如镜花水月消失不见。
姬冲回头走向书案,右手按在尚方剑的剑柄上,将托架震得一颤。
利剑出鞘,寒光如练,剑气扫过锦囊,锦囊支离破碎,铁铸的侯印也被掀翻,露出猩红的印章“靖远讨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