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霄图志》载:御仙山南去五千里有山名曰“群玉”,山上无奇石险峰,唯溪泉星罗如散玉乱琼,别具一格。或曰,山中产玉数百种,皆是上品,然世间所传甚少,盖因此山近泥犁谷,山中多虫蛇而人迹罕至。
明月高悬。
月色落在山溪之上,流光若鳞,分不清是水光还是玉色。
群玉山脚,一个布衣书生站在一栋精致的木阁楼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拿着一条青色绸缎,眼睛直直盯着数丈外的溪水。
溪水幽深宁静,仿佛不会流动。
鲜红的曼陀罗花,从溪边一直开到阁楼前后。
这些花开得美艳而妖异,满眼全是鲜红,一丝叶片都不能见。
清风吹过,花瓣翕动,好似波浪。
若是自高处俯瞰,便如一弯碧色溪水环绕着一片红色的湖泊。
风停时,水中凸起一块,似是人头形状,细看上去却是透明。
凸起越来越高,一个窈窕的女体也愈发明朗。
这具透明的胴体缓缓从溪水中走出,月光仿佛是白色的颜料,涂抹在她身上,渐渐变得真实可触。
布衣书生抖开手上的丝绸,双臂张开,迎接那具渐渐在月光下现出身形的女子。
那女子走到书生面前时,面容清晰可辨,眉眼之间尚有稚气,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身材高挑饱满,皮肤莹白滑腻,纵使传说中可以易形换体的龙族女子也难及一二。
书生轻唤女子的名字:“若耶。”
名为若耶的女子没有答应,而是从书生手中拿过绸缎,披在身上。
绸缎极滑,月下闪着丝光,如一层包裹在她身上的溪水。
若耶脚步轻盈,风一样走到阁楼前面的一株花前。
那书生被一条无形的铁链牵着,失魂落魄如傀儡一般,紧跟着走到若耶身边。
“公子”若耶开口道:“你有没有乖乖听若耶的话?”
她的声音有十五六岁少女的娇憨,有二十五六岁少妇的痴缠,亦有三十五六岁妇人的幽怨,仿佛一杯几经调兑的美酒,酒香淳厚,闻之欲醉。
最令那书生无法移开视线的,还是若耶那张碧色的嘴唇。
世人皆道红唇好,却不知碧色嘴唇也能让人离魂失魄。
书生喃喃道:“群玉山美玉百种,不及这碧色嘴唇一吻。”
若耶横了书生一样,那书生盯着若耶的嘴唇忙不迭点头道:“听,听,姑娘吩咐的事,我什么都听。我把那十大杯酒都喝了,涨得很,也……”
若耶似笑非笑道:“也什么?”
书生气喘如牛道:“也燥得很。”
若耶道:“那,我让你清凉一下可好?”
书生口中发干,有些口齿不清道:“好好好。”
若耶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书生心口一点,书生如遭雷击,这个人僵了一下,脸上露出妙不可言的神色。
书生盯着若耶的双眼,如推开一扇半掩的门扉,他看见自己抱着若耶走入房中,眼中一片迷醉。
一条小指粗细的小蛇从书生的胸口探出头来,顺着若耶的手指游到手腕上,一尺多长,翠绿如玉,头上居然生着两只嫩芽般的角,口中衔着一枚红色珠子。
小蛇衔着珠子,昂头看着若耶,若耶点点头,小蛇将红珠吞入腹中。
书生的胸口有个红色血洞,却不见一滴血流出。
一条红色花茎从小蛇钻出的创口中伸出来,绕着书生的身体一直扎入书生脚下的土地。
若耶慢慢靠近书生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张痴情、迷茫、陶醉的脸忽然四分五裂,变成红色的叶片。
书生的头发牙齿纷纷化为尘土脱落,他的脸孔和头颅如莲花盛开,喉咙里探出一只嫣红的花朵来。
这朵花的根从书生的心脏生出来,向下扎入土地,化作根须,向上探出喉咙,化作花朵。
长衫落地,长衫里的书生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生出一朵枝叶皆红的曼陀罗。
曼陀罗花比书生矮了许多,头颅化成的花朵只到若耶肩膀。
“好香”若耶俯下身闻了闻那朵新发的花,笑道:“你这张嘴巴一定讲过不少甜言蜜语吧。”
那朵花似是听懂了若耶的话,花朵摇摆,似是欣然点头。
其他的花朵也在附和若耶的话,纷纷无风自动,仿若一群****的少年男子因美貌女子一声夸赞欢欣雀跃。
数万朵花摆动的声音合在一起,有若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
“赤霄山有一万柄剑,你便有一万零一条命。欢喜阁前的曼陀罗花多如星沙,你的分身亦多如星沙。除了父亲,无人能将你带到世上;除了父亲,也无人能将你从世上抹去”若耶转身走向溪水,将手放入水中,对手腕上的小蛇道:“去吧,带回父亲想要的东西。”
莹白的手腕上青光一闪,小蛇已经不见了。
……
御天城,皇城,彰华宫。
在那小蛇入水的一刻,正在皇后身侧酣睡的皇帝忽然惊醒,一个挺身做起来。
皇后睡眼朦胧,拉着皇帝的胳膊道:“陛下……”
皇帝高声对宫外喊道:“根芜大师何在?”
一声响亮的佛号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宫门外忽地多了一个人影,袈裟鲜红如火,须眉白如雪,是个面容枯槁的老和尚。
那夜皇帝在无极殿临幸三位瑜伽仙子,午夜时分,三位瑜伽仙子腰腹爆裂而死,死状惨烈,死因诡异。皇帝连夜召金光寺主持根芜大师入宫。
根芜赶到时,无极殿内血肉狼藉,三位美艳如花的瑜伽仙子已经失去人形。
根芜火术虽然高强,奈何邪魔左道芜杂,一时也找不到原因,只是以忿怒金刚剑的烈火将血肉烧为飞灰,又从金光寺召来十一名法力高强的僧人,在皇帝寝宫之外设下火列星陈之阵,护卫圣驾。
火列星陈之阵是极强的烈火之阵,邪魔鬼神入阵即会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皇帝连夜处死了当夜在无极殿内伺候的所有宫女,又连夜搬到皇后的彰华宫中,心中才稍稍安稳,只是这个梦靥却是挥之不去,总是出其不意在皇帝梦中出现。
这个梦靥引发的并非皇帝的恐惧,而是疑虑:他将身边的人猜了个遍,依旧没有十分把握找到凶手,又不能把想到的人统统杀掉,久而久之,便有心力交瘁之兆,只有温柔如水的皇后能给他片刻心安。
根芜对着宫内道:“陛下不必惊慌。老衲已在彰华宫外布下火列星陈之阵,妖邪胆敢作祟便会在无量火中灰飞烟灭。”
皇后探手在皇帝额头一抹,发现皇帝满头是汗,额头微微发烫,忙起身寻了一块丝帕给皇帝擦拭。
皇后擦得很仔细,很轻柔,她的动作仿佛一串催眠的符咒,皇帝渐渐合上眼,依偎在皇后的怀里。
皇后并没有停止擦拭,在皇帝合上眼睛那一刻,她的嘴角抖了一下,敏捷地扼杀了一个即将发生的笑容。
不知为何,皇后在情不自禁地想笑时,眼前经浮现出宗退之那张涂了脂粉的脸来。
宫门外的根芜转过身,抬头望着遥远的西北方,目光如火。
“淳英、寂峰!”
根芜两声轻唤之后,彰华宫前又多了两个身影。
这二人皆是光头,却是一身劲装,腰间悬着玄铁戒刀,与宽袍袈裟的根芜相比,显得杀气腾腾。
御仙山所长乃是火术与拳术,轻身功夫较赤霄山有所不及,不过这二人身法却是极快,若单是论快字,与玉枢院的八十一剑士相比亦丝毫不落下风。
二人双手合十,恭敬道:“师祖。”
“这两日是云笈天师出关的日子。我看赤霄山上的乌云有些不同寻常…..”根芜道:“火列星陈之阵我另找人主持,你二人速去御仙山,找到鉴法大师、无碍大师和李月魂,让他们务必看紧不动斋和四天王殿。”
淳英和寂峰点头,飞身隐入黑夜。
根芜的眼睛不离西北方,仿佛能用目光将那团让黑夜愈发黑暗的彤云撕开,看到云中所藏之物。
“妖邪不死,又来作祟。”
……
戚国西北大城,修戎城。
修戎城北,一道黑色比别处更加深邃。
那是长流河,既无声响,亦无亮光。
长流河是戚国北方的天然边境,河流平直,只在入海前数百里处向北一撇,使戚国国境在东北方有一处突入北方,如一根倔强的犄角。
修戎城便建在这根犄角的尖端。
修戎城与西面的神臂、悬刀、望山三座关隘形成一个圆弧,如一面竖起的盾牌,城内驻军十万,防御北方赤象张氏的骑兵和赤甲战象。
天府原以南的广大地区春意将尽时,修戎城南的铁肩山上山花正茂。花香氤氲,随山风飘入修戎城内的靖远侯府中。
靖远侯府中有一处高阁,高出其他楼宇许多,近可俯瞰修戎城,远可观赏铁肩山上的山花。
夜已深沉,高阁之中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随风入云。
一向深居简出的靖远侯姬冲,在宴请南方来的客商。
据说这位客人来自南方最大城邦炎流城,是侨居南方的戚国商贾后裔,专门经营贵重木材。
铁肩山上盛产墨檀,这商人正是为这些墨檀而来。
他国商贾与戚国的墨檀交易本来归左藏寺货殖司管辖,但修戎城建在铁肩山麓,城中十万铁甲只听靖远侯姬冲一人之命。
修戎城方圆五十里,姬冲的军令强似皇帝的圣旨,左藏寺鞭长莫及。来修戎城的客商即便拿了左藏寺的公文,亦无不登门拜访靖远侯,以求万事大吉。
姬冲未经战阵,却有侯爵之位,传说其智将之名不是出自沙场而是始于商战。戚国各藩镇之中,姬冲的讨逆卫不是战力最强的,却是最富裕的。
姬冲手中的金银除了给讨逆卫增发军饷,还有不少都落入了御天城里御使们的口袋。
正因如此,当皇帝因为《互市靖北折》而欲处罚姬冲时,大部分御使都以“以己所长,为国谋利”为由,为姬冲开释,最终处罚之事不了了之。
外地客商来拜访这位智将有两层原因:对客商来说,要拜地主保平安;与此同时,这位传说中喜欢商道多过兵法的侯爷也希望与这些前来修戎的客商建立紧密联系,“以商养战,以商为战”正是姬冲二十年前殿前问对时向皇帝提出的平南定北之策。
龙宿营统领霍京坐在高阁之下,盯着阁中灯火,细细品着那客商带来的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