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就用我的‘青尤剑’杀了他!”少年时代的段之凉曾经这样对殷羽珊说。
——“要是我遇到危险呢?”
“那我就骑着我的‘飞云’来救你!”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话却清晰地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她虚弱地躺到地上,望着那个苍茫的远方,仍然带着那么一丝奢望——可是,那匹熟悉的马儿始终没有出现。
段之凉,他也抛弃了她……那么,诺言真的是不可信的……
她感觉乱兵中的自己也成了一具尸体,她只是绝望地等待着那些马蹄踏断她的肝肠。死便死吧,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宿命。
混战之中,突然闯进了一个布衣青年。竟只一人一骑,便冲破了重重阻隔。无论是幽族人,还是赤族人,只要是近身于他,他都是举刀便杀。
闪电般的速度,他冲到她的身侧,将她拦腰抱起。他将受伤的她护在自己怀中,用刀剑长枪掩护她突出了重围。她犹记得那一刻,他一边在乱兵中拼杀,一边轻声地吐出了两个字,他说——“别怕”。
那个将她从那里救出来的人——是平野公……不对,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岩浪。
那匹马不是“飞云”,那个人不是段之凉。
于是,她失望了,心死了。
马上的岩浪载着她奔至一个惊魂未定的陪嫁宫女身边时,以惊人的速度将那宫女托起,抛下了山崖。
万丈深渊,那一袭红衣陨落,小宫女凄惨的叫声终于听不到了。
朝月公主的名字,也如这个生命一般,消失在端朝的历史中。
杀了赤王之后,幸存下来的端军说,忠贞贤德的朝月公主在混乱中落下了悬崖。端朝上下无不悲痛,以国礼葬之。
后来,岩浪率烈族归顺端朝,剿灭赤族余部。而被岩浪救回去的她以烈族宗亲之女的身份成为“珊夫人”。
长冶。平野王府。静心殿。
平野公坐在榻上,环顾着这座新成的府第。这座王府的奢华恐怕已经不亚于那座端朝帝都的皇宫。
府第中他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一处。
静心殿——他亲自起的这名字,无非是叫自己静下心来罢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他的心,真的乱了。
与襄石国联姻,这是很久以前邱复便献上的计策。他一次次否决过,然而现在……
顺手抓起桌上一根精致的喜烛端详起来,平野公的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其实,他又何尝不懂得与厥族联姻的好处?可是,身为幽族人的她是会介意的吧……一直以来,都有着那样的顾虑。
只是想证明给她看——他们幽族人信奉的一心一意,他同样能够做到。可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她根本就不在乎……她怎么可以不在乎呢?他为了她几乎失却了烈族人的本性。为她改变至此,她竟然还是没有一丝的感动?
五年了……就算是一尊冰雕,也足以融化了……
可她比冰雕还要冷漠无情!苦笑着,他似乎终于醒悟过来。
厥族的王要求建造一座王府才肯将公主嫁过来,说是那样的金枝玉叶受不了他们烈族人游牧的艰苦。
平野公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他讨厌那种矫揉造作的高贵。
珊儿也是个堂堂的公主啊,却以千金之躯陪他南征北战,那样恶劣的坏境她不也承受了么?想起那张素净的脸,他不禁有些失神。
“该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他低声骂了一句。
竟然还在念着她的好,竟然被伤得这般无可救药了么?
他猛然将手握紧,那根喜烛便断在了他的掌中。
喜乐一起,锣鼓喧天。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红烛曳曳,天地生辉。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却因了这个左右天下的王者而变得不再普通。
大殿之下,早已集满了从四方赶贺喜的使臣。所有人都是一脸恭敬地望着那个立于堂上的男子。
段之凉也在宾客席上看着平野公,那个人——果然是王者的风度。
平野公漠然地看那新娘子在长长的红毯上拾级而上,眼神游离而淡漠的,仿佛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是个跟他毫无关联的人。
身着厚重的喜服,满头的金钗珠珞,厥族公主虽然被搀扶着,却仍然还是吃力。但,那一步都走得极小心。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那个人是人中之龙,而她注定会成为他身旁的那只凤。
尽管,她还并不知道那全部的意义。
她走上去,到他的面前,盈盈拜了下去。礼官送来喜仗,待他解开喜帕,便算是礼成。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烈族人更是早已准备好,在礼成之时为他们的首领、为这对佳偶送上如潮的祝福和欢呼。
然而,平野公站在那里,却是纹丝未动。
“主上——”站在一旁的邱复不禁低声提醒。
难道,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王者想在这个时候反悔?
平野公抓起喜仗,脸上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将那喜仗在手中轻轻一转,突然直指向坐在角落里的珊夫人。
一瞬间,所有的声息都停滞了。
她本坐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本想安静地看完这场盛事,却意外地被他从人群中指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压向她。
“过来!”他向她命令道。
她紧咬住嘴唇,站起身,缓缓地走过去。那一身雪色在这漫天的喜庆中显得有些突兀。
“给你,”他将喜仗递给她,带着戏谑和嘲弄的笑意,“我要你来揭。”
她立刻愣在那里,惊讶地望着他。
他是在开玩笑吗?
她看到他的眸子里隐忍的疯狂,如同一团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很快地,便会吞噬了她。
“给我揭开!”他的声音突然抬高,在这样安静的时候,足以让大殿上下每一个人听到。
她恍然明白过来,他那样了解她的弱点,轻易地便可践踏她的骄傲……竟然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留给她么?连这最后的尊严也要夺走!
但是,王者的威严,她不得不从。
缓缓的,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喜仗。那一点点的重量却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仍然紧紧咬着唇,脸上失了血色。
惨白惨白的脸,咬得青紫的唇,众人惊心于这样的场景。没有人留意到,宾客席上的端朝将军握紧了身侧威震四海的“青尤剑”,只一闪念,又迅速地松开。
大殿之上,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珊夫人笑意惨淡,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杖的手缓慢抬起,端平,突然——
纤弱的腕被他握住,新婚的王者脸上赫然腾起一层阴云。他不易察觉地向那个位置望过去:段之凉,正襟危坐的段之凉,即便是心如刀绞也仍然能稳坐泰山?今天,我偏要逼你走出来!
平野公闪电般地抬起手,出其不意地扼住珊夫人白皙的脖颈。所有人同时发出一阵惊呼,朝贺的使臣齐齐站起身来……然而,那个人居然仍是坐着!尽管面如死灰、几近崩溃,却还能维持着最后一寸理智——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定力?
段之凉清楚得很:只要他一个不忍,整个端朝便会面临史无前例的危机。他绝不能让所有坐看端朝灭亡的人任何的把柄,哪怕、哪怕牺牲掉他此生的至爱……五年了,竟然还是这样的选择么?
珊夫人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她知道,那双手一旦加力,便可在顷刻间让她命丧黄泉。只是她没有想到——要杀她的人竟然是他,那个让她以为可以依靠的人!
恍惚间,许多的声音在脑海中层层叠叠起来
——“我会用我的‘青尤剑’杀了他!”“这些年……委屈你了。”“给我揭开!”
哈!都在骗她,原来都在骗她!这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靠得住的东西。只有她才那么天真的相信,一次,又一次……
——“我就骑着我的‘飞云’来救你!”
“飞云……”她低声念出这两个字。虚弱地闭上眼睛,在濒死的时候,那个人的话仍是她最温暖的安慰……他的“飞云”会来的吧,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呢……
珊夫人的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却轻轻地笑了,如一支等待凋谢的兰。
平野公的眼神猛然暗了下去,缓缓地,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若是她此时死在他的手中,那人还能坐得住么?可是……竟然还是不忍心……
王者的懦弱,谁又能懂得?
看着平野公松开了手,众宾客皆松了一口气。他向端朝将军的位置望过去,空空如也。
没有人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大概,他不忍心亲眼看到。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让她死——
平野公苦笑。如果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为了维护她的尊严和性命、不惜以身犯险。明知道是个圈套,也会为了她跳进去。
那么,胜败已然有定论——如果赌注是她,他便不得不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