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幽,西厢之内,暗香盈盈。
珊夫人举头望着窗外圆月。她轻轻哼唱了一首曲子,那是幽族人思乡的民谣。她缓缓向东望过去,那里比起白日里清净了许多,只有房檐上大红的灯笼依旧映着喜色。千金良宵,洞房花烛,举案齐眉。似曾相识的场景,他的身侧却已经是另一个女子。
白日的虚惊还在心上,差点就是个孤魂野鬼了……口中的歌儿顿时化为一丝苦涩的叹息。
“怎么不唱了?”淡淡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猛然吃了一惊,回头,看到那个本应在洞房之中的新郎官。脸色微转,冷若冰霜:“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他竟然反问她,仿佛那本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她冷冷一笑,笑容寒凉如冰月。漠然地转了身,继续看那圆月儿。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你不该怪我。”叹息般的,平野公说出这样的话。珊夫人怒而回头,声音竟是止不住的颤抖:“不该怪你?哈——我怎么敢怪你,堂堂的平野公啊……”她顿住,冷冷地盯着他,紧紧咬着每一个字,“我怎么敢?”
他苦笑着转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窗外的夜色渐浓,沙漏中的流沙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些辩解的话哽在喉头,竟是一句也说不出。
“王公还是请回吧,新夫人还在等着您呢。”她的声音冷得发瑟,让他的心在瞬间冻结,也在一刹那唤醒了他的怒意。
终于,他冲上去,抓住她的肩:
“我有什么错?有什么错?难道比那个看你受辱而无动于衷的段之凉还罪不可赦么?”
他几乎是疯狂地喊出了这一句,而同时,被抓在他掌心的肩膀猛然一震。
“你说什么?”她抬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颤声问,“你说之凉哥哥……你说段之凉在那里?”平野公惊觉过来,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珊夫人的脸色渐渐苍白,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领口。一抹凄婉的笑意漫上殷红的唇,竟像是幽昙花一般,毫无保留地盛开,要将最美的一瞥留给这最后的夜。
那是她最后的信念,弥留之际唯一的温暖,苟且偷生的唯一理由,竟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么?
她早在五年前就该死了吧……可是,仍旧不甘心地活了下来。倔强如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屈服于命运?她不相信两个相爱的人会斗不过苍天!她要活着,活着再见他,活着等他来接她!用他的“青尤”斩断宿命的诅咒,用他的“飞云”带她行遍天涯海角,可是——
可是,段之凉……你终究是负了我!
声誉、家威、天下、江山、忠义……在他的心里,那些东西居然重于她的性命么?他只是不在乎她,宁愿要那些虚无的东西也不要她!
岩浪……那个将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人,那个她曾在这乱世之中唯一的依靠……不是也要她死?
没有什么奇迹啊,原来人注定是斗不过天的!是她自己太贪心了,多活了这五年,多盼了这五年,却终究是要还的……
如今……就一并还了吧……
他感觉到手中的重量一点点增加——她竟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眼中的愤怒一点点褪去,直至双目变得空洞无物,再没有一丝神采……那是人到了生命尽头才会有的眼神!他心中蓦然感到害怕。五年前,乱兵中垂死的她就是这样的眼神,而五年之后,她竟然要再死一次吗?
“珊儿!”他拼命地摇着她的肩,焦急地呼喊。她却恍若未闻,全然脱离了这尘世一般。木然地,看着他的脸,再也没有半点挣扎。
平野公的心在瞬间揪紧,他真的害怕了!即使在千军万马面前也镇定自若的王者,此时却极度恐惧起来:“你怎么了,珊儿?珊儿!”然而,任他怎样呼喊、怎样拍打,雪衣女子却仍旧没有丝毫表情,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紧紧将她拥进怀里,抱住她冰冷的身体,声音中克制不住的颤抖,“珊儿,珊儿,珊儿……”他不知道除了不停地唤她的名字,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第一次,战无不胜的王者这样慌乱无措。若是失去了她,那会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啊!
终于,怀中的她轻轻动了一下。他惊喜地低下头:“珊儿!”但是很快的,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刻骨铭心的绝望——
“之凉哥哥!”她看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仿佛仍是一个娇俏少女,在意中人的怀里,羞涩而满足,“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放纸鸢么?咱们快走吧,被父皇逮到可就糟啦!”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消失了。心口猛地被撞击一般的疼痛。
突然,殷羽珊的目光陡然一厉:“放开我!”她用力地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向后退,一下子被桌脚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而,抬起头,仍旧用那样惊恐的眼神地看着他。
“珊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抱住桌腿,凄声叫起来,“不要过来!我不要和亲,去和亲会死的……那不是和亲,你们骗我!”
他愣在那里,默默看着她,眼中竟然含了点点泪光:“珊儿……”他轻声的喃喃着,无比的疼惜。
原来,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感觉——便是心痛么?
“之凉哥哥,救我!救我啊!父皇不要珊儿了,连你也不要了吗?”
终于,他冲上去,一把拉起她来,顾不得她的反抗和挣扎,将她牢牢地锁进怀里:“珊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保证!”一直在捶打着试图挣开他的手慢慢的停下了,轻轻伸过去,小心地抱住他,试探性的唤道:“之凉哥哥?是你吗?”
“是。”他勉强地笑着,“是我,是你的……你的之凉哥哥。”
她终于破涕为笑了,高兴地叫着:“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她的声音犹是少女般明朗,一会儿,又羞涩而坚定地,“之凉哥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不分开了。”他紧紧地抱住她,笑着哄她。
他缓缓地将头埋进她墨云般的长发里,泪水却如决了堤一般流下来。
心中的痛楚在瞬间爆发到极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那么无能——纵是权倾天下又如何?他竟然没有能力保全他心爱的女人!没有了她,要这天下何用?何用?
那一刻,他仿佛忘记了一切,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英雄的泪,英雄的怒吼,让这寂寂深夜在顷刻间燃烧沸腾。他仿佛化身为一匹绝地苍狼,在嚎叫着奔腾寻觅,却失去了最初的方向。
哭吧,放肆地哭吧!可是殷羽珊你知道么?若不是你,我永远是个没有泪的王者……只有你能让我哭得如此疯狂啊!
殷羽珊好奇地听着他的哭喊,眼神渐渐地温柔起来。忽然,轻轻地一笑,柔声道:“乖啊,好孩子要乖哦,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次年,乌昌大举进攻端朝,四陆蕃部纷纷倒戈。端朝旧地竟只有帝都周围四州尚存。
端朝众将有的战死,有的投降,到最后竟只剩下段之凉仍坚守帝都,负隅顽抗。
长冶城。平野王府。
手握天下命脉的平野公神闲气定地坐在静心殿中,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玉饰。他时而抬起头来向外张望一番,邱复告诉他,今天有客要到。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侍从带了客人进来。
那个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人……他们终于可以正式地见上一面了。
他已经千百遍地告诫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却仍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很快地克制住。
“段将军——”平野公站起身来迎上去,“本公恭候将军多时了。”
段之凉依旧身穿铠甲,面有疲惫之色,却仍然遮不住眉宇间的英气。他淡淡地看了平野公一眼,举起手中的“招降书”,冷然道:“平野公怕是要失望了,段某不是来投降的。”
“哦?”平野公脸色微微一变,“难道将军还想继续无谓的抵抗?可是,端朝的气数已尽……”
“我明白。”段之凉漠然打断他的话,“可是身为段家的后人,就没有贪生怕死的道理。”
“如今帝都还在,段某就会为大端朝守住这最后一寸土地,至死方休。”
听到这番话,平野公微微怔了怔,苦笑着,声音有如叹息一般:“我不明白,段将军……你在维护些什么,你又究竟维护得了什么?难道在你的心里,那些东西……真的都比她重要么?”
立如青松的端朝将军猛地一震,身体有了些微的颤抖。静如止水的心突然间,漾起细细的波澜,然而仍然强自压抑着那丝震动,反驳道:“她是端朝的公主,自然懂得段某的所为。正如当年她前去和亲的大义之举——我们都是为了幽族的大端王朝,那是你们烈族人不会明白的信念。”
“是吗?”平野公轻笑着,脸上赫然露出深深的嘲讽,“为了那愚蠢的信念,便可以付出一切吗?幸福,乃至生命?”
“珊儿是端朝的公主,那又如何?她首先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却成为了你们可悲的牺牲品,就为了那个虚无的信念么?”
“连心爱的女人都守护不了,还谈什么家国天下?段之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齐名?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仿佛是被抽走了身体全部的支柱,将军的身形在顷刻间松弛,他看着面前的平野公竟再也无法反驳……可是,他毕生的信念,他的牺牲,他的退让——怎么会错?
“之凉哥哥——”一声清脆的呼声突然划开这沉重的氛围。段之凉猛地一惊,看到一袭幽族宫装的殷羽珊似一只粉蝶一般扑过来。
那是幻觉么?竟然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般……
——“你是个大人了,应该学着庄重知道么……呃……就是‘男女授受不亲’,明白?”
少年段之凉对扑到自己怀里的殷羽珊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这个刚刚及笄的少女似乎还并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一脸好奇地摇头。
“就是……珊儿要和我保持距离……怎么讲呢,就是珊儿以后只能抱着……咳咳,呃……自己的夫婿……”
少女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下子放开了手,俏丽的脸庞羞得通红,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