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履先着地,随后是珍绣的裙摆。细密的流苏扫过地面,末梢立刻沾了层泥水。那女子却并不在意,刚一在地面站稳,便抬起头来,看着蓉娘友善地打量了一番。接着莞尔一笑,仿佛顷刻间便照亮了这一片灰色的天。
即便同为女人,蓉娘也不由得惊异于她的美丽。
那女子推开搀扶着她的丫鬟,径直走到蓉娘的面前:“姐姐。”她的笑容温婉和煦,“我该早些来看你的——我是秋茹衣。”
秋茹衣……蓉娘低头苦笑。其实从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然知晓。除却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还有谁可以占据耶青翼心中的全部位置呢?
秋茹衣从丝绒的衣袖中伸出手来。十指纤纤、朱色蔻丹,她从蓉娘身侧拉过那一双手,握在掌心,不由地怔住——那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而硬实。每一处掌纹都如同刀子刻过,蜿蜒曲折,深且长地爬满整个手心。
这竟是一双女人的手么?!
蓉娘注意到秋茹衣的表情,笑着抽回手去,道:“我们乡下人的手不好看,叫秋姑娘见笑了。”
秋茹衣摇了摇头,极郑重地再次拉起蓉娘的手,握紧:“不。不是。”她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语气缓和却不乏力,“我该感谢这双手……是它们救活了我们的耶青翼。”
蓉娘一惊,猛地抬头:“……我们的?”茹衣微笑:“对,姐姐。翼如今是我的丈夫,可你也是他的妻子。他应该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么?”
看着秋茹衣真诚而友善的笑容,蓉娘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姐姐,我和翼商量过了。毕竟你和他成亲在先,他不能有负于你……你看这样可好?你为妻我为妾……”她微微顿了顿,“虽然暂时还未能征得我家人的同意,不过总归能办到的。你相信我们。”
蓉娘只是沉默。良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她盯住秋茹衣亮如寒星的眸子,问:“秋姑娘。说句实话,你怨我吗?”见茹衣闻言吃惊的表情,蓉娘还是笑,“我霸占了你的心上人十年。但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个这样子的乡下女人。你就我就没有一丁点怨恨?”
秋茹衣轻轻摇了摇头,发髻上的钗环微动,清泠作响:“这话从何说起呢,姐姐。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挂念他,我相信他未死、却又不知他是否活得平安,一念及此便会痛彻心扉。无论如何……只要他安然活在这世上便是天大的幸事。而今见到他完好归来,我只有万分感激姐姐的恩德。——倒是姐姐你,会怨茹衣吧……”
蓉娘并没有否认。她只是个普通农妇而已,从来就是爱憎分明。对于这个搅碎她幸福与安宁的女子,她没有理由不怨恨。只是这世间事总是难以辨得是非。说起来是他们两个有情在先,她自己何尝不是夺走秋茹衣幸福的人?
她长叹了口气,仍是笑:“怨恨太累人,没什么意思。既然你都不怨我,我又能怨你个什么。”没等茹衣开口,她又接着说,“不过——我蓉娘不会跟你们去侯府。更不会作他的什么妻妾。”
秋茹衣不解:“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爱他?”
蓉娘闻言,久久没有言语。曾经她不懂爱。她只是想规规矩矩嫁个本分人,然后相夫教子,像这世上所有的平凡农妇一样。可偏偏让她遇见了耶青翼。让她恍惚明白了什么是爱,可是……
她脸上的笑容弥漫开去,却仿佛渗着千分酸苦:“爱?呵呵,秋姑娘说笑了吧。我们乡下人谈不起这个。三妻四妾是你们烈族人的习惯……我是幽族人。我只知道一个人的心是完整的,是没有法子切割的。——就像耶青翼的心里从来就只有秋姑娘你。”
“姐姐,我……”
“蓉娘我打小就穷,也没文化……可好歹还是有骨气的女人。感情这东西啊,没有两个人分享的道理。你也不必对我觉得愧疚,呵,那样不完整的感情我还真就不稀罕了。咱女人得自个儿疼惜自个儿,我们的心一点不剩的都交给了一个男人,那他们也得用全部来回应不是?秋姑娘,你为他耗了十年青春,如今算是苦尽甘来,就舒舒坦坦地过日子吧,管这劳什子事作什么?”
蓉娘朗然一笑,用力吸吸鼻子,抬手自双眼抹了一把,像是要哭,又始终没有泪,“要是有那么一天我去探望你们,别忘了我这么个穷亲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