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是我老管家的儿子。老管家和我爷爷是平岁,他们的感情很好,我爷爷视他为兄弟,这也可能是因为我爷爷那一辈没有兄弟姊妹,而我父亲亦是如此,到了我这里,还是如此。我妹只是名义上的,没有血缘关系,虽如此,但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
张叔的父亲,即老管家,是我爷爷事务上的能手,帮助我爷爷解决过许许多多的问题,我父亲曾说过,没有张叔,就没有我伏家今天的成就,和我一样,父亲叫老管家为张叔,而我叫老管家的儿子为张叔。
听我父亲谈起过他张叔的趣事,当时年轻的他对一个姑娘爱得不行,可总害羞,腼腆。那时我的父亲就会惊讶,在处事问题上,张叔是如此决断,雷厉风行,却不想年轻时候的他有如此的一面。当时他那位心仪的姑娘每天都会去延城风亭等公交车,他就每天早上早早便起来,来到风亭,坐在长椅上等她,和她一起上车,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到站了,他陪她下,然后看着她走进她工作的地方。他又等公交坐着回去,每天都这样。我爷爷准备给他派辆车,跟着那辆公交,以方便让他坐车回来。父亲的张叔却很固执,说那是他的私事,怎么能派车呢?他还说他想体验一下他所心仪的姑娘的生活,当场被我爷爷一顿痛批,爷爷说你的事就是伏家的事,怎么不能派车,再说,你体验什么样的生活不好,偏偏体验受罪的。不过张叔还是如此。
他足足坚持了半年,我的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告诉他“要追你就好好追,别总是默默的看着,那顶什么用?说不定下一刻就是别家的人了!”可他就这样坚持着。
爷爷最后向那家人提了亲,以哥哥的身份。
那女孩其实早有所察觉,毕竟天天都是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总会有所感觉,那女孩就是在等他行动,可他就像一根鱼木头,迟迟不见行动,搞得那女孩都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后来这件事成为爷爷那一辈取笑他的笑料,每次他都默不作声,他那憨憨的样子只有那刻才会出现。他的妻子都会在一旁说一句:“他这人就这样,你们就别取笑他了!”
大家就会来一句:“张哥,你看嫂子多爱你!”
而我爷爷就调侃:“那还不多亏我呀!”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
而这时张叔就会站出来,说:“去,去,去,回家找你老婆爱去!”
这都是我七八岁时,父亲片片短短的声音组成我印象中的张爷和爷爷,我管张叔的父亲叫张爷,张爷虽这么叫,可我一次也没叫成,因为我还没出生,张爷就走了。张爷比我爷爷早结婚三年,说起来还真是奇怪,我曾猜想张爷当时不采取行动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我爷爷没有结婚,但这个答案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我爷爷和我父亲,至于张爷的媳妇儿,就不清楚了!
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父亲跟我讲张爷的时候是和蔼的,那个时刻我才觉得他是我的爸爸,而不是父亲,其他的时候都是板着一张冷脸,僵硬得丝毫不近人情,对了,还有一个时刻除外,那就是我父亲和张叔在一起的时候,张叔比我父亲大了近五岁,他们之间的事父亲从没有提及过,而张叔也没有说过,但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总有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总是刻意回避我。
张叔已经五十岁了,仍没有娶妻,甚至连一个对象都没有,以张叔的能力找一个姑娘是很轻松的,可他就这么单着。我曾经问过他:“张叔,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呢?”张叔是这样回答我的“老了,干嘛还连累别人?”其实当时的我是准备这样说的---找个和你一样年纪的不就行了。我没有说出口,总觉得我说了,他会伤心,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如此。
父亲极其信任张叔,那种信任有时让我感到吃惊,仿佛我父亲宁愿不相信自己,都会相信张叔,那时的我都有些记恨张叔,可后来我丝毫生不起记恨的勇气。我不配!
如果在这个家,谁对我最好,那只有张叔!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当时的自己对足球有着异常的兴趣,可我的父亲不允许我踢足球,他只让我接触跟商业有关的东西。正是这种积压使我逃出去了,逃出去就为了踢足球,那一次因为自己不小心,自己的脚被踢伤了,当场我大哭了,现在我想起来都颤栗,那种痛我会记一辈子的,以至于现在我都不敢踢足球,那次张叔背着我去上的医院,到的时候他已经趴下了,还对我说:“伏生,不怕,有张叔在!没事的!不怕啊!”
因为这件事,张叔体力透支,在医院待了两天,这两天里还时时陪着我,而我的父亲就只来过一次,还是顺带看张叔来看的我。
我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母亲因为我死去了,是难产死去的。我从别的渠道知道后,每天都躲在床上哭,整整哭了一个月,最后醒来是在医院里。我曾试想过我的父亲是太爱我的母亲,所以很恨我,恨我这个杀死他最爱的女人的凶手,那我能理解,于是我尽量避开我的父亲,还曾想过和我的父亲谈谈,可他没有给我一个机会,使得我反而怨恨起他来。
我的母亲我只有从照片上知道她的相貌,她很美,眼眸深黑,不是杏黄的,这也应该是我父亲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她的脸是鹅蛋型的,皮肤很白,不是苍白,而是乳白,犹如在牛奶里浸泡着长大的,照片上她是长发及腰,头发稍有点儿黄色,表情是微笑的,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听张叔说,她一点儿酒也沾不得,一沾就醉,脸就红晕晕的。
她是一个混血!至于是哪个国家与哪几个国家,谁也不告诉我,我甚至还因为这件事被父亲责罚。我实在想不明白,作为儿子的我,难道连知道自己母亲的权利都没有吗?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跟我提及有关母亲的事,哪怕一丁点儿都没有。
而我所知道的都是从张叔那里听来的,但张叔却也是说一点,是他只知道那一点呢?还是不肯告诉我,我都不知道。
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刻,家里来了两个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晴空天万里,朵朵白云在空中徜徉,它们变成了各种形状,大象,小兔子,还有天空飞翔的老鹰,总是在一条线上追逐,永远没完。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很有想象力的。
天空下的我在我家的后院里,那天我起得比较迟。昨夜我看书看到很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那是周末,没有人叫我早起。起来的时候全身都比较酸痛,我吃了早饭,就一直在后院里。
我家的后院是漂亮的,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平时很少有人来这里,他们都很忙,于是这里成了我个人的天地。后院的入口是对着栅栏门口的,平时有一扇上锁的门,后来我经常到里面,也就没有上锁了。
我卧室的后窗下面就是后院,我每次搬一把椅子,自己反着坐在上面,把自己的下巴放在我交叉的手背上,而我的手就搭在椅子的后背上。有时候我会打开窗子,看着后院发一天呆,有时还会放一点儿伤感的音乐,听着听着,自己莫名哭了,每次张叔都会问我怎么了,我都摆摆头。
我有一个小卧室,就在窗子的右边,我的被子总是白色的,我对白色情有独钟,可那白色的被子是心酸的,不知带走了我多少的眼泪,每次我受委屈都是自己捂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没有母亲,更没有父亲,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忍着这一切。
那段时间我是不说话的,父亲那凌厉的目光使我害怕。每次犯错都会盯着我,我甚至差点得了自闭症。
后院里的那棵榕树是我爷爷种下的,到现在我已不知道它多少年了,已经好大好粗了,我央求张叔在这棵树上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秋千,每次来到这里,我就坐在上面,脚轻轻地蹬着地,一个人的秋千总是荡不起来的,随着我一点点长大,秋千的那两根绳子越来越短了,最后永远都那么长。
和往常一样,我在后院榕树下的秋千上,望着天空那可爱的白云,星星点点的阳光洒遍我全身,我像一个即将得道仙去的圣人。
那扇门是打开的,能直接看清铁栅栏大门,我看见我父亲的那辆黑色的轿车驶进来了,我没有丝毫幸福感,这种场面我已经见过多次,已经很熟悉了。我已经能想到接下来的画面:父亲从车上下来,理一理他的衣领,对我看一眼,然后就直接进入他的书房,忙着他自己的事。
可我首先看到的不是我父亲,而是一个小姑娘,一个穿着白色的裙子的女孩,随后一个女人出现在她的身后,红色的长裙,披在肩上的长发,我的第一想法是她们是姊妹,尽管相差这么大。
当那女孩叫“妈妈”的时候,我不知是什么反应,我已经忘记了,她对我笑了笑,我默然,坐在秋千上,阳光太烈了,我的眼已经看不清了。
那天起,我多了两个家人,继母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曾经想过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从心底讨厌来的这个女人,可我却生不出讨厌那个女人的孩子的想法,我一度寻找我这样的原因,我没有找到。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妹妹,一个陪着我的伙伴,其实我还有另一个伙伴,只是我们不能经常在一起。
刚来的时候,我们一个星期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在一张桌上,她吃她的,我吃我的,直到她偷偷跑到后院坐在我的秋千上,我们开始慢慢熟悉起来,她在上面的时候,我在后面推,我在上面的时候,她推我,那个秋千终于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忘记了她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于是我家从两个“入侵者”减到了一个“入侵者”。
我们在秋千上完成了一些信息交流。
她是单亲家庭,和我一样,只不过她死的是爸爸,而我死的妈妈。她的父亲死于一场爆炸,她的父亲是一位消防员,在一次救援火灾中走了,被授予“烈士”的荣誉称号。
我们之间逝去的东西我们自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呢?我无数次追问。
可能就是这种莫名流逝的情感使我们关系犹如亲生兄妹,我从来没有叫过我父亲带来的那个女人,我有事从来不找她帮忙,即使很要紧,我宁愿接受不完成那件事的惩罚。
我不否认她对我很好,就像一个亲生母亲对待她自己的孩子,可我就是不喜欢她,即使过了十年了。我夜间有踢被子的习惯,有时候第二天醒来,被子已经不再床上,床上就我一个,赤裸裸的,被子在床下。自从她来后,每次她都趁我睡着后来到我的卧室,帮我盖被子,甚至有时还来四五次,我一直都不知道,我以为我自己已经改掉了这个坏习惯。我还拿这件事跟她的女儿炫耀,跟张叔炫耀,终于我有一天我发现了。从此我踢得更厉害了,她来得也频繁了,我却一次也没碰见过现场。不得不说,她很高明。
我从那个时候养成了裸睡的习惯,不知道是出于报复她,还是自己真的喜欢这样,但慢慢的就习惯了,如果不这样,自己反而睡不着了!一直到现在。
我父亲把她接来的第二个星期,就为她举办了一场婚礼,当然不是很盛大,可是在我看来这在再婚仪式中已经算是很好的了。那一天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不时妹妹来找我,她想让我开心,我丝毫开心不起来,我总在被窝里哭,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最后哭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就感冒了,她为我找了医生,亲自照顾我,我仍无动于衷。
在我父亲书房书桌上放着我母亲的相框,我一天我偷偷进去在相框的后面发现了一首诗:
夫妻
天冷了地寒了
我给你披上外衣到我的怀抱里
风儿呼呼地吹我使劲儿搂着你
黑夜下的我们彼此相护相持
陷过雪坑摔过跟斗
你搀着我我扶着你
走向黎明的家
天暖了地温了
兰芝芳蕙
我母亲芳名:蕙芝。而大家都称我的父亲为“兰君子”。我多想知道这是谁写给谁的,可我也害怕。
这一段久远的过去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我的父亲倒下了,我在伦敦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张叔的消息---我的父亲生病了,也无法站立。
刚收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浮现我父亲那高高的身躯,冷冷的外表,总是沉默,永远那么强硬。
这个钢铁巨人竟然生锈了,站不起来了。我很吃惊。
而对于此,我心里没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你说有多伤心,我一点儿都没感觉,你说一点都没有,好像又不是。
那一刻,我知道,岁月已经走了好多年,他老了,我大了!
我在回来的飞机上有这样一个想法:我正在偷走他的生命,一步一步的。
突然我觉得我是多么的可耻,像一只以吸血为生的蚊子,那么令人讨厌。
我最近听了一首歌--《当你老了》,依稀记得里面的有句: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取暖,回忆青春。我内心触动很大,有感动也有感概,而我的父亲,怎么说呢?他身体没有老去,却已经走不动了,他的心应该老了吧!在炉火旁取暖时,他的青春是怎样呢?我不知道,我心里是畏惧他的,我是不会问他的,即使我心里对他有一份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爱,可能我们之间就是这样。
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有关父亲的事。
我有时想抛开这一切。亲情、爱情、友情,这人世间最伟大的三种情,若让我来排序,从重到轻,依次是:爱情、友情、亲情。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宁谧的世界中行走,最后倒在土壤里,化为那世界的一部分,最后消失,连一粒尘埃都不留下。
生存是一个矛盾的过程,至少我是这么看待的。我害怕沾上生存中所带的情义,那会让我找不到自己,可生存的意义本来就是如此,总在轮回着过剩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