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亮,妓院里的人陆陆续续趁着人少而离去,刘彻再一次的看清那些人,计算了一下人数,今天不用早朝,他从前天便是称病不上朝,按照太医的说法,想必得半月才好的了。天大亮的时候,刘安乘马车离去。一夜烛火,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落成一滩蜡。
元语一直被噩梦所侵扰,睡眠不好,她不想那么早入膳,倚着二楼的栏,看院落一片空旷,双眼无神,想是脑子仍旧迷糊。十三岁的孩子,在他的眼里,她只是孩子,他与陈阿娇的侄女。听到脚步声临近,“你就是他们说的陛下么?”刘彻没有否认,“那可不可以放过哥哥?”
眼里全是殷切的期盼,眼里的纯真,没有丝毫的世故,幽幽将她保护的很好,像极了当年的陈阿娇。当初的她在他的眼里几近像个傻子,他说什么,她都信,最后,眼里的信任,一步一步被他消耗殆尽,眼里的纯洁也变得不复存在。这么些年,男男女女在他的身边,都当他是太子,是陛下,只有当年的她会天真的叫他“彻儿。”
她有他唯一没有被沾染过的童年,只有童乐,没有恩怨,没有争斗,他叫刘彻,她唤陈阿娇。所以他不会杀了她,不仅仅为了馆陶大长公主,为了还未平息的宗室之祸乱,还有她是陈阿娇,当年所有的人,算计的时候,她完完全全为他付出真心,他那份洁净如白纸,没有丝毫杂质的童年。
“元语不希望么?那是你哥哥的梦。”梦,元语想着这些天梦中一直浮现的那人死时的模样,可怖,“会是噩梦么?”刘彻走了过去,还未开口。
“元语…”陈阿娇听到声音,鞋都没有穿,也没有梳洗就跑了出来,“陛下。”身上还穿着晚间就寝的衣服,“朕不会伤害的。”陈阿娇永远都不会再去信任了,“元语,你饿了吧,你幽幽姨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兰花糕。”听到兰花糕,确实令她双眼一亮,却在片刻之后,她脚下也没有动分毫,“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哥哥的梦。”
“你面前的这个阿姨,可以告诉你答案。”他不想回答,却将这个烫手山芋交还给了陈阿娇,元语看着陈阿娇,“乖,去入早膳,吃完,车姨就跟你说。”看着元语离开的身影,陈阿娇松了一口气,“她还是个孩子。”刘彻不可置否,天色清明,照射在她的脸上,仍旧是不好。
那厚重的黑色,愈来愈近,阿娇就那样看着,等着。等着那黑色被打破,等待着一份吞噬,晚来了一天的雨露,汹涌而至,洒落在他们的面前,一颗一颗,愈来愈大,连成一道道珠帘,打击在地上,敲打在石头上,那一处早已因为往年的雨露,有了凹陷的痕迹。
“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梦。”雨具递给了刘彻,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去,耳边充斥着雨声,哗啦哗啦地下个不停,“会是个好梦。”元语从后堂窜了出来,“真的么?”满脸欣喜挡不住,抓住刘彻的手不放,“谢谢,真的谢谢了。”刘彻看了看被元语抓住的手,神情没有丝毫变动。
多年前的那样一个明媚的下午,也有一个女孩牵起他的手,她脸上也有着太阳的明媚般的笑容。身旁的大树替他们遮挡着阳光的热烈,地上有着树叶的阴影,阳光投射到树叶之上,从那叶之间的缝隙处,落下,地上的阴影由于光线的位置,逐渐变大,变大。
她要跟着他一同出去玩,却被他好言搪塞回去,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韩嫣就躲在那树后。她悻悻然地一顿发火,刘彻乘势跌落水中,他明明会游泳的,可他却选择在湖中浮浮沉沉,故意呛了几口湖水,她一下子就手忙脚乱地害怕起来,韩嫣见到这个场景,就去叫来了馆陶长公主。
刘彻被捞上来,还有气,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对着韩嫣,眼睛眨了一下,舌头在同时伸了伸,以示意他没有危险。韩嫣看着王皇后和馆陶公主焦急地神情,嘴唇动了动,终还是将头埋了下来。
她不免被刘嫖训斥一顿,看着韩嫣守在刘彻床榻,她连哭的资格在这一刻都没有,脑袋像是突然开了窍,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未全然明白。宫殿内奢华如旧,王皇后看着她,眼神里的恨意若隐若现,但眸光瞄了瞄刘嫖,生生地将指责的话压了下来。
刘嫖训斥了后,王皇后故作贤惠地劝道刘嫖,“不过小孩子心性,彻儿不也无事么?”刘嫖心里本来很不舒服,害怕王娡责怪,但只要将她安抚好了,就没有多大的情况了,窦漪房不会忍心责怪她,她的弟弟刘启,也跟她的关系良好,不然不会为了她废了刘荣,改立刘彻。
“我不过是管教管教她,免得后年,她嫁给彻儿的时候,又生出祸端么?”王皇后这个时候突然抿嘴笑着,她当初并不知道王娡笑什么。韩嫣跪坐在那里,刘彻明明是醒着的,眼睑微微的闪动,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醒着的,眉心处,深深地皱到了一处。
自然,她没有看到,首埋得低低地,看不见王皇后的怨恨,看不见刘彻的不情愿,一切都还在她天真的脑袋所想的范围之内。听着刘嫖的话,满心欢喜地等着成为刘彻的妻子,他的发妻。之后的变故是她所不能承受的,那时候,便是换做她不情愿了,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得不嫁。
过往有时太过于承重了,无论是谁,就算是钢铁一般的人,也会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好了语儿。”陈阿娇不着痕迹的拉过元语的手,将刘彻的手从中释放,“幽幽。”陈阿娇拂过元语的额首,那上面的笑脸,她瞄了瞄刘彻,尽力地去忍着什么,“语儿,跟幽幽姨走。”幽幽从陈阿娇手里接过元语的手,元语走一步,便往后望一眼,但还是跟着幽幽往回走着。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掩面?”明明那样就可以躲避,可以避免一些。那段尘封的记忆很久远了,那时的她,还不过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有一天,她想溜出门去,干一些坏事,又怕被别人记住容貌,就掩了面去,谁知坏事没有办成,就感觉到脸上很不舒服。
她不得已将面纱摘了下来,身旁的女婢看着皆是吃了一惊,很是恐惧,她就知道她的脸上肯定是生了什么可怕地东西,时而痒痒的,时而痛痛的,双手忍不住去止痒,止疼,都是无济于事,带着,那一张生了病的脸,匆忙回到陈府中,馆陶看见急忙唤来了大夫。
前前后后换了很多的大夫,终于找到一个大夫,也废了好大的功夫,用了好多的药材,才将她的脸治好。而对外宣扬这些来来往往的大夫都是为了馆陶长公主,终究是脸,终究还没有嫁给刘彻,终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地节外生枝。后来,听说是找到将药粉洒在她掩面的面纱上的人了,似乎,没有能活着离开长安城。
“阴影。”二字而已,陈阿娇的手背在身后,做着些小动作,刘彻闭了闭眼,眼眸在眼皮之下,猛烈地旋转着。“再拿一柄雨具出来罢。”刘彻对上陈阿娇疑惑地神情,“陪朕走走。”外面的雨不曾回头,地上满是它的足印,薇芷将一把雨具递给她,“好。”她倒要看看刘彻会对她做什么,她对于刘彻究竟还有什么价值?
因着雨势,家家店铺皆是关门闭客,街道上只余有他俩而已“就是让双脚淌水么?”刘彻看向城门,他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里“想办法将你的容貌掩了去,你不会想见他们,而他们也不会想见你。”陈阿娇看着刘彻,嘴角缓慢地动着,然后头也不回的回首走着。
“陈阿娇。”刘彻渐渐走近,“戴上。”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块布,她想拒绝,却发现没有了时间,一群人,正骑着马而来,马蹄踏在地上,水花四溅,沿路骑来,未曾断绝。顾不得那么多,接过刘彻手里的布,匆忙地戴上,然后,刘彻牵起她的手,她的一双眸子,骗不得人,吃惊地看着刘彻。
他明明告诉她是信不得的,才自己亲力亲为。来人竟是卫青,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布之下,她笑着,因而那只露出来的上半边,眼角微微弯起。卫青看着她,只是一瞬,便是移开了,卫青他将自己控制的很好,好到连陈阿娇都远远自叹不如。“老爷。”刘彻吩咐过他们在旁人面前一律唤他为‘老爷’。
“按照您的吩咐,一切妥当。”刘彻握得更紧了,阿娇甚至感觉到疼痛,“太傅说据儿的功课又见涨了。”特意看了陈阿娇一眼,“还是你这个舅舅,榜样做得好。”后宫,她已经远离,以她来作为转移力的人选,真是再好不过,若是宫内女子,又要引起新一轮的争宠,而她,远离后宫内苑,无名无份,也起不了什么波澜,莫不是王夫人之后又有谁人受宠?
“属下不敢居功。”似乎还想禀明什么,却是碍于她在那里。这是他们的事,过后会商议些什么,她是听不得的,“许老爷。“她随口胡扯了一个姓氏,“若您们还有事情商议,小女子告退。”刘彻看着她蒙面的脸,许久之后,“好。”手掌松开,她打着雨具,穿梭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