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许岩贪污的该不是小数目。”刘彻看着奏牍上书的内容,“他的职位不高,朝堂之上也显得谨言慎行。”刘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有人上书,朕恐怕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张汤想了想许岩这个人,有些避重就轻道,“职位不高,但人际还可以,属面团。”
职位不高,不受重视,或无才能。面团,任谁都可以左右与他,捏成他们所想要的模样,没有个性,亦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之上的墙头草。只是,饶是这样,对人和善,不惊不怒,不是清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同流合污,随着那些人的想法,不去出头,不去争夺,久而久之,没有大的显露之能,随波逐流,自然而然便会被人忘却。
无论是自污也好,还是本性如此,他贪污便不会惹别人另眼以待。他有与无都没有区别,官场之中,矮矮职位,无人在意。这一次,偏偏是他站错了队伍,窦漪房臣下之人,其他都已然回归本位,却不知为何,他棋差一招,晚了时分,或许不过是别人‘弃卒保帅’而已。
“人际?”官场之中的人际与皇家之中的人际无二,背叛与利用而已,既然有了奏牍,便有了一个突破之口,这官场,能少一份腐败,便少一分,能多一份清澈,总是好的,“好好审理,最好将他身后的人,一网打尽。”张汤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可,终究官场就是一道逆行淘汰的法则。
张汤刚想‘诺’,便听得刘彻那旁说道,“若有了名单,第一时间送与朕处,不得有误!”自然不得假手以他人,他都可以想象,那份名单之中的王公大臣,职位有多高,不期以最坏去揣测他们,或许真应验了东方朔的那两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要令他失望,虽然他知道机会微乎其微。
“诺。”张汤跪拜而退。
许岩,许岩…刘彻一直默念着这个名字,天象师说这一年的是天道秋凉好个秋,只是如今看来这秋季或许成为了寒冬酷暑,“用膳。”菜肴不知是何时如此难以下咽,囫囵吞枣般的象征性的吃了几口,天道要好个秋,可是,这群臣下,无论如何,也要毁了这个秋。
一连数日,朝堂之上的人有了危机的感觉,为着自保,捅刀子,落井下石,上朝时,说些有得没得,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刘彻还要陪同他们去演绎这一出君臣戏码。在半月之后,张汤求见与他,“张汤,你的效率衰退了。”俯视着张汤,“是,陛下。”刘彻说的没有错,他只得承认。
“名单有了?”刘彻上下打量与他,长长的官袖之中,掩藏着?张汤摇摇头,“许岩,嘴太硬了。”太硬?这世间竟然还有张汤打不开的嘴?“是么?许岩是谁推荐上来的?”刘彻舌尖一滚,“或者,买官?”鼻尖一动,深吸一口气,“朕,不用无用之人。”
“朕相信,一定是事情繁多,头脑不清所导致,太累了?”张汤跪在下面,不敢说话,“朕给你三日时间,要么是名单,要么,”刘彻顿了顿,“你该告老还乡。”汗水在张汤体内每一寸肌肤上的血液里流淌开来,“诺,臣,一定竭尽所能,完成陛下交待的事物,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三日而过,张汤递上名单,名单不只有窦家人,还有田家,不出他的所料,
“陛下,那许岩该是如何?”刘彻头也没抬,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以大汉律例。”无一丝徇私舞弊,“诺。”刘彻看了看张汤,“朕要你传出风声,窦家,田家皆要。”一字一句,不容许有丝毫办的不妥。“你且退下。”
“诺。”拱手而退,窦婴,田蚡,皆要一一而除去。
七日之后,市井流言婓多,窦婴倒没有入宫,田蚡倒是按耐不住了,去见了王娡,只是几日未见,她的弟弟怎么瘦了那么多,“怎么了?”后宫之内,流言还没有传达到此,“姐姐,你可要救救弟弟。”
田蚡心里该是清楚,受贿这事,可大可小,全凭圣意,刘彻可以在窦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之际,将许昌罢黜。为了王娡,他该手下留情些,可是若没有他的旨意,许岩的口供又是如何流出,小小张汤可没有如此胆量,只能是他身后的那人给予的,既有田窦二家,那人只有可能是他刘彻。
“受贿。”王娡听到却是不为所动,“即可买官,受贿,又当如何?”觉着腿有些麻了,便动了动,“暗里,谁没有黑点,污迹。”王娡觉得他不应该如此惊慌,“许岩问斩在即。”许岩,王娡眯了眯眼,“那个不起眼的小吏?”看着田蚡点了点头,王娡咬了咬唇瓣,身形往前一倾,“莫不是,彻儿?”
田蚡无言,王娡倒在一旁的榻上,“你先离去,若彻儿真要对你动手,肯定会来问问哀家的意见的。”看了田蚡离去,对身后的奴婢说道,“让平阳进宫来见哀家。”陈阿娇被禁足,现如今看来饶是为了此事,他难道想的是一网打尽?不受外戚之干扰?
平阳见到来人时,正在抱着曹襄玩耍,“公主。”平阳看着那有些着急的宫人,想到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对着怀里的曹襄说道,“娘亲有事,你自个儿到别处玩去。”满目慈母的笑意溢满她的脸,“跟本公主进来。”进入了内室,“这个时间点,吾不会进宫,母后是为了舅舅急糊涂了。”
若刘彻真要除去田蚡,那必然是将所有的可能都考虑进去了的,即使有用,平阳乃是嫁出去的人,刘彻念她的亲情,对于帝王之家来说,那是恩赐而不是本分,这件事唯一可能说的上话的人便只有王娡,当然,如若这一次只是警告,刘彻并没有打算下死手,则,另当别论。
“告诉母后,一切静观其变。”刘彻孝道的面目还是要的,外戚终究是一个死结,永远不要超过了刘彻心底所画得那个度,他们只是他的亲人,他对情看的很淡薄,心里重要的,只是家国天下,百姓妇孺。终究,无法左右与他。陈阿娇不就屡屡触线,终被他所摒弃。
‘弃卒保帅?’所有人在刘彻眼里都是卒,只有这个天下,这刘氏的大汉万里江山才是他的帅。“诺。”那宫人终还是离去,平阳依附于刘彻,如今卫子夫未能生下龙子,即使是依然与她将襄儿和卫长的婚事暗中敲定,成为另一版的隆虑和陈蟜,太子一日未定,一日便是危机,她不能去赌,为了所谓的舅舅。
馆陶这一次倒是安静的很,陈阿娇被关,窦家受贿,她俱不出面,稳坐在家中,刘彻一直被窦漪房压着,窦漪房一死,窦家自然只会树倒猢狲散,外戚干政,也要看皇帝愿不愿意,如今看来还有田家,想来刘彻不会是另一个孝景帝,更不会是孝文帝。不管不看,或许可以断臂求生。
“母后。”刘彻神色如常,“脸色可不是很好。”环视了四周的宫人,似有怒意,“你们是怎么照顾太后娘娘的。”说着,指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刚要上前,王娡却在这‘关键’的时候解了围,“莫要怪他们,是哀家最近夜梦不详,睡眠不好罢了。”夜梦不详?刘彻与她解释知晓,不过托词而已。
“是么?母后梦见了什么?”刘彻收回怒目,眸间柔和,等着王娡的下文,“哀家梦见先帝了,他说,如今我们孤儿寡母,诸侯虎视眈眈…”应该让她的弟弟田蚡分担一二,他是丞相,这便是很好的,她希望一直保持着。
“不是有窦田二家么?”他将窦家说在田家的前面,用意不明,“窦家?”王娡还想说什么的,却是生生压了下去,“是呀,还有田窦两家。”
“母后,朕已成年。”他们不可能算作是孤儿寡母,他们的力量在渐渐强盛,确切的是,应该是他,他的天下,不容许他们染指,即使那人是他的生母。王娡的手跳动着,勉强地笑容,掩饰不了她的悲哀,“母后,朕是你如今最亲的人,朕是您唯一的儿子。”‘您的一切荣宠,全在朕。’
“若是将其他亲眷除去,难保不会到哀家之处。”她索性挑开了说,她要她的娘家得享尊荣,她享尽荣耀,亦要她的娘家‘鸡犬升天’,她也要光宗耀祖,对得起列祖列宗!终究,心底有那么一道声音是她所不想,亦是不能承认的,窦氏的几经临朝,吕氏权倾天下,她心里有一头罪恶的猛兽在咆哮,效仿吕窦。
“若是各安其份,尽忠职守。朕自然可以让他们颐养天年,直到百年归老。”换言之,若是不安其份,妄想超过他的度,任他们是谁,也是不能留的,“母后,您是朕的生母,朕自然待您永远如初。”那是本分,是孝道的本分。至于其他的,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他们的所作所为。
“母后,该是累了,”王娡想说些什么,“这一次,只是警告。”王娡松了一口气,“儿臣告退。”回首,走到一半,“好好照顾太后娘娘。”看了看跪着的,将头埋地低低的宫人,“太后娘娘,若是有丝毫不适,你们知道该是如何。”宫人依旧低低地埋着头,“诺。”
又是一阵秋风,吹落一片片黄叶,枯落有迹可循,却是找不到最初了。一寸寸地失去,只为把自己牢牢地锁在那一方不大不小的至尊的位子上,得到的只能是那个,失去的却是他昔日所认为的尊贵,他的珍惜。一切的一切,不复存在,最后,不过,孤家寡人而已。
“前些日子,坊间传闻,很是凶烈。”刘彻见底下一片安静,仿佛一根针落下,都可以是听得一清二楚,“腐败,可是难以根治。”那是有毒的,随着权力而日益膨胀,没有止境,“这朝堂,该需要一股清流,因势利导一番,缓缓这股污浊之气。”刘彻的左手不自觉抚在鼻下之处,眸光轻移,看向殿外。
“诺。”皇座之下的众臣,皆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跪下,“陛下英明。”英明?三人智慧终胜过一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刘彻面目很冷,冷意到了极点,微微了有了变化,“诸卿可优策?”董仲舒上前,“启奏陛下,臣认为应当初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
“好,诸卿可有补充。”依旧那样静溢,“那么,便各司其职的去办,”拢了拢自己那宽大的袖袍,身后的宦官,那阴阳不辨的声音说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许久都没有声音出现,
刘彻也不再去看他们,径自下了皇座,回到寝殿,看着那贪污受贿的名单,抬手便想烧去,“来人,生火。”
火炉被宫人架起,却是秋季,但到底不到生火取暖的冬日,殿内,热意盎然,“都且退去。”看着那份名单,看着良久,最终却是灭了那团火,终是亲情不如权。将那份名单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