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川先生,恐怕这一次幺罗再也难以睁开眼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自己是不是已在阴曹。
然而,满目升腾的水气,着实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是究竟仙境?是阴曹?
烛光映照之间,能看到灰黄的土墙,蛛网暗结的梁,简陋的木门,透风的窗纸......这仙境阴曹竟如此寒酸!
随着升腾的水雾逐渐被视线剥开,一张美人的脸浮现在眼前。
她深深的愣住了。
这真是尊盛开在雾中的芙蓉!
温润的面孔玉雕一般,在雾中时隐时现;银眉微挑,勾勒出了深邃的眉弓;紧闭的眼角稍稍冲下,像恰好高就低落的溪水,流淌在眉湾里;银色的睫毛绵密弯长,上面沾满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熠熠闪着晶光;玉笔般挺直的鼻梁将这粉雕玉砌的面容均匀的分做西东;迎着烛光的一侧像朝阳初升,金光镀满了勃勃生机;背着光的一侧像月色浩渺,银辉遍洒了楚楚柔情。雪白的银发散发着淡淡的光晕,那是黑夜中璀璨的星河,披在这水雾里,一眼看去,又像是倾泻在云端的瀑布,美极了!
这应该就是仙人!
仙境虽破,仙人还是美的!
正待幺罗想挪动身子凑上前仔细瞧瞧这璧玉一样的仙人,脑海中忽然有人在说:“收心!集中精神。”
这是川先生的声音!眼前的这仙人难道就是川先生的真容?
幺罗吓了一跳,稳住心神,挪了一下手臂准备盘膝......然而,却不由得呆住了。
这里哪是什么仙境!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木盆,能容下一整个人的身躯,里面盛满了温热的水,馥郁的药香和着蒸腾的水气让人倍感舒心。
而自己——竟然正身处于这木盆之中,水没过了胸口。
身着一件轻薄的素罗,在水的沁透下,几乎没有妨碍的暴露着凹凸的曲线。
幸而自己一头乌密的长发,也沐浴在水中沉浮飘零,遮住了些许尴尬。
“意守丹田,导气归心,任督循行,意气合一。”脑海中,川先生又叮嘱道。
可幺罗还是无法集中精力。
在这种尴尬的氛围里,恐怕任谁都难以安定。
隔着木盆,幺罗偷偷瞧着川先生。
川先生食指与中指纤长,并在一起,抵住微微苍白的下唇,低声念诵着什么;另一只手伸进了浴盆中,水气蒸蒸不见形迹。
这里的水温比体温略高一点,恰到好处的舒适。难怪一开始醒来没发现自己是沐浴在水中。
幺罗侧过身子,避开川先生的脸。即使川先生并没有睁开眼看她。她觉得这样心里比较踏实。
集中精力着实是件难办的事,索性她开始闭上眼睛,拼接着之前的记忆。
那日,幺罗睁开眼,发现自己眼能视物,手臂亦能自由的活动。
她一激动,从床榻上跌了下来。
然而腿似乎依然无法使用,她便以手代腿,爬行着来到门前,艰难的打开木门,那一刻,正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她见到了屋外的光景。
静川山间,天色已亮,四处都是晨雾,白茫茫一片不辨方向。
她选了一处雾气薄弱的方向爬了过去......
一路上,泥土夹杂着初秋微凉的寒气,渗入了幺罗体内。吸食着幺罗刚刚复苏切仅存的热量;爬了很久,阳光已经彻底经覆盖了静川上空,然而浓雾却久未散去。
手臂上冻僵的感觉越来越重。手掌上,一路爬行划过的尖锐石子,在上面留下了条条血迹。
喘息越来越急促,手臂变得僵硬.......然而这些身体上的警示并未让幺罗停下前行。她的目的只有一个:
爬出静川,去阿筝的墓前看看!
阿筝......
想到阿筝,此刻浴盆中的幺罗,又感到心中有一丝哀伤笼罩......
“好了,到这里吧。”忽然,川先生开口说道。
川先生站起身,拨了一下水气。一手扶起幺罗细瘦弱的肩臂,另一只手伸进水中,揽住她修长的双腿,趁幺罗尚未明白的时候,轻轻把她横着抱出满是热气的水面。
幺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自打有记忆以来,这个十六岁的野丫头向来都是男人打扮,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她涨红了脸:“你......你给我放下来。”
川先生低头瞄了一眼她,笑了出来:“啧,这才像个女子!”
说罢,川先生抱着她来到床榻前,轻轻把她放了上去,动作轻柔,好像生怕把这个野丫头伤到。
床榻上早已安置了几层厚厚的上等绒圈锦。
川先生麻利的把湿漉漉的幺罗裹进了绒圈锦中。
而幺罗,却不禁盯着川先生一直看。
这位川先生看着年龄像是二十七八岁,身形巍峨,虽然是银装素裹的的文士打扮,却难以遮掩习武之人常年历练出的细腻而又坚实的腰身。
男人这种婉转的身段实在少有,估计也只有杜洛周手下的单毅才能比肩。
他额头沁着些许汗珠,一边顺着面颊滑落,一边流到鬓间被丝缕银发拦截。他的发丝满是水气,有的慵懒卧在肩头,有的柔顺的悬在腰间;还有一缕趁着不备,贴在他唇角,偷偷的“尝”着他的唇......
“前朝有个叫'卫玠'的太傅,是被人活活看死的......你打算也这样看死我么?”川先生笑着说。
“我......”幺罗有些慌乱。她发现,应对川先生有时比战场杀敌更难。
她摇摇头,眼睛胡乱的扫视着川先生,希望能找到一点借口,让自己摆脱此刻的窘境。
忽然,她感觉到有一丝的不对劲。幺罗是一个善于观察、细致入微的人。行军作战中,正是靠这一点,屡次能让敌人的阴谋破败。
川先生好像与在静湖初见那次有些不太一样。
“你的眼睛......怎么变了?”幺罗问。
川先生原本银白如皓月的眼睛,此刻已不见了银色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暗如静湖深渊的黑色瞳仁。
川先生先是怔了怔,接着又淡淡笑道:“你的洞察力真是不错,将来可以好好运用。至于我的眼睛......这世间造化瞬息万变,日异月殊,更何况区区我的眼睛?”
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个高深的搪塞!幺罗心里想着,脸转向另一边。
“川先生......又是你救的我?”
“略尽绵薄。”
“唉......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多管闲事。”幺罗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想来想去,她又问道;“我这一睡,又过了多少年月?”
“半个月而已......你这回几乎是真的差一点就睡着了。”
“这么久?......这半个月......我都是......泡在这木盆里?”幺罗有些吞吞吐吐,她犹豫许多。有些话,终归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然她心中所虑之事还是没能瞒得过川先生。
川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我的真身是鱼。想想看,一条鱼泡在这木盆里,你做何想法?”
“这......大概能激起我的食欲。”
“你还真是不善良!”川先生笑声变得爽朗,而后说道:“换作是你,我与你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你无法激起我的食欲!”
幺罗听着,也会心一笑。
她又发现,跟这个狡黠的川先生说话,渐渐的能缓解心中的忧愁;他每一次或温柔或爽朗的笑声,都这么让人舒心。
在之后的几天里,幺罗心中的伤痛渐渐得到些许缓解,可那个她未完成的念头却与日俱增。
又过了大半个月,幺罗的双腿开始有了知觉。
每天的清晨,川先生都会来到这个破屋中,唤她早起,给她带来一碗香浓的暖汤。
破屋周围的山坡上,到处都有川先生扶着幺罗练习走路的足迹。
每每正午,当幺罗金眼睛变成金色,川先生便会带她来到坡顶最高处,对着静川绝美的景致遣怀逸兴。
静川的深秋,漫山的金黄与云海相间,时而能感到秋叶起舞,像是蝴蝶围着每棵树盘旋而落;时而能见到白雾如棉,渐渐被微风抽着丝,扬着絮。头顶高升的日头,空荡荡挂在碧蓝的天上,仿佛曾经陪伴着它的云都被静川抢了去;它也不愠不恼,乐呵呵的把这川中的树海,这川中的薄雾,这川中的山坡,这川中的人......这川中的一切染成金色。
这里真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这里能让人忘却揪心的烦恼,绕神的思虑;这里屏住了俗世中的争斗,修罗场的杀戮。这里让人忘乎一切......
呼吸着这十月微凉的清爽气息,芳草与果香迷醉的味道,即使再坚定的意志,也会顷刻被瓦解消磨。
但愿一生都沉醉其中!
“那是什么地方?”幺罗手指着山下远处的一块碧绿色的地方问道。
那是块云海中的“绿洲”,即使满山的金黄映照,即使周围的云海盘桓,这块绿洲依旧没被这许多色彩掩盖,自顾自的发着深碧色特立独行的光韵。
“你曾经到过那里,”川先生望着那块远处的碧绿,补充了一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是静湖?”
“嗯”
“怎么深秋时节静湖还是绿色?”
“我出生在静湖......很久之前,那里也是静川。可时移势易......只剩下了静湖。每年我会回静湖一次,沐浴恩泽......长此以往,静湖周围的草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绿的。”川先生说着,神情若有所思。
“那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喝的湖水......岂不是川先生你的洗澡水?”幺罗猛的飞出这么一句大扫逸致的话。
“是,委屈你了。我的洗澡水可是解毒良药。”川先生摇着头笑了半晌。
幺罗吐了吐舌头。
其实她更在意的是他话中“沐浴恩泽”四个字。
看来,这个川先生应该很不简单!
时光荏苒,天气逐渐冻人。
十一月,当第一场霜冻光临静川,幺罗终于能买着结实的步子穿梭于静川缠绵的雾中。
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走,让她身上洁白的纩芯棉袍沾染了不少泥渍。
这是川先生专为她做的御寒棉袍。里面填充的是他收集的天蚕絮。
然而,幺罗却要披着这件和静川雾气一样洁白的棉袍逃离川先生,逃离静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