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先生,阿筝呢?”
幺罗迫不及待的问道。
回复她的却是悄无声息的沉默。
“阿筝呢?!”幺罗急的喊了出来。她想知道,在那以后阿筝怎么样了,杜洛周到底是如何对待她的?
可川先生就自消失了,任凭幺罗如何呼唤怒吼,一言不发。
幺罗竭力撕扯着干枯的嗓音,她要吼到川先生做出回应。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正在拿自己仅存的元气去换这样的声嘶力竭。
渐渐的,嘴里变得有些咸腥。一袭红色沾染了她洁白的牙齿。这并未让她的喊声停下。
突然,沉重如洪流般的力量从喉中喷涌而出。
是鲜红的血。
她被自己的血呛得大口大口的咳着。
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了,她虚弱得再也喊不出半个字。
头脑开始变的涣散,胸口像压了座山,压的她透不过气,她急促的大口喘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金星交织聚集在一起,渐渐的吞掉了她的意识。
她再次看见了那条星河,那条叫做“历史”的星河。
与上回不同,这次她置身于群星之中。
身边,满视野的星灿将她包围。她伸出手指触碰到其中一个闪亮的星星,这感觉有点冰凉又很奇特。
她发现在群星里,有一个微微暗淡些的小星,与其他辉光闪耀的星星相比,显得分外柔弱。
这颗星一边围着幺罗转动,一边在轨迹中撒着点点滴滴的荧光。像是个悲伤的少女奔跑着,泪花飘洒在风中。
幺罗想去触碰它,它却绕过幺罗的手指,向着星河运行的反方向逃去......
她追着那颗星星的方向跑着,忽然周围的星灿闪耀了几下,凝结在一起阻住了幺罗的去路。
幺罗跑进了众星拦截的银光里。
瞬间,冰天彻骨的寒冷......顿时她迷失在这寒冷的银色光域中。
静川的夜晚,依旧宁静。
唯独山腰的小屋里,寒气凝重。
幺罗吐出了一口结霜的寒气,渐渐苏醒过来。
醒来后,她感觉自己倚在一个人的怀中。她的头枕着他温暖的臂弯;手蜷缩着紧靠他起伏的胸膛;脸贴在他的心口,隔着衣襟能感受到血液流过心房有力的震动。
他轻柔的发丝垂下,带着静湖特有的青草香气,淡淡的萦绕在幺罗的耳畔鼻息。
朦胧间,幺罗觉得自己像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婴儿。被母亲娇惯,被母亲呵护。
“川先生......”幺罗虚弱到无法撑开牙齿,把一句话完整的送到唇边。她只好吐出微弱的气,把“川先生”这三个字带出。
“真危险,差几许你就回不来了。”川先生说。
“为什么那时你不说话..........”想到这,幺罗有些恼火。
“你情绪如此波动,是无法听到我'万渺迁音'的。”
“你一直......不在这里?”
“我在北海.....,刚赶回来。迟一步就.....”
“川先生,我求你......”幺罗咬着唇,把这句话中的每个字咬得分外清晰:“告诉我.......阿筝怎么样了?”
川先生原本盘膝而坐,抱着幺罗冰冷的身躯理气调息,用体温让这个冻僵的灵魂得到温暖。听到这,他看了怀中的这个人。
这个虚弱的女子,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
她可以在杀人的时候冷酷的像个魔鬼,然而这冷酷的魔鬼终究也会有如此深情的软肋。
“你早晚是要知道的,我也不能瞒你太久,”川先生犹豫着,然后慢慢的终于说出几个让幺罗毕生难忘的字:“阿筝已经不在了......”
瞬间,幺罗金黄色的瞳孔缩成一点。
“你......指她不在这里?”
“她不在这世上了。”
“你......你胡说.....乱说!”幺罗不能相信,她有些激动,声音抖的厉害。“她不可能......”
“一个月之前,她在洛阳病逝了。”
“一个月前?......我睡了多久?”
“你在这躺了五个月。”
“五个月?......不会.....川先生,你在骗我!她身体好好的,怎么会生病!是.....杜洛周?杜洛周害死了她?”幺罗的声音变了,她扭曲着音调,压抑着几近失控的精神。
“阿筝是毒发……和你身上的毒是一辙。而杜洛周曾替她医治......之后将她厚葬了。”
“不......是她亲手下的毒,给我下的毒,她怎会中毒?元禄,鹿大夫给他调制过解药啊!”
“这本就是无药可解。你若不是遇见我,恐怕早已......至于阿筝,我想你自己比我更了解她......”
是了,阿筝这样善良、内心柔弱的女子,怎么会忍心给幺罗下毒?若不是为了一族的兴衰报负;若不是姓元,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害幺罗。
“阿罗......我陪你一起死!”
阿筝说过的话,此刻回荡在耳畔......幺罗明白:阿筝给自己下毒的同时,也服下了同样的毒。
“我就知道......这个傻瓜。”
泪,一滴晶莹的泪顺着她眼角滑落。这久违的灼热感刺痛着她泛红的眼睛,于是更多的泪随之倾下,她痛的闭上了眼......
上一次,眼睛被泪水刺痛的时候,她躺在街头,鼻骨折断。脸上的血与泪,无法遮盖亲眼看着姐姐被人掳走的痛苦与悔恨。在那一刻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是这样的弱小。
她发誓要变的强大;她不允许自己输;不允许自己再流泪!
然而,她再一次流泪了。
再一次输给了命运!
再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命运夺走了最亲之人的生命,却无能为力;
她再一次看清,自己在命运面前还是这样的卑微!
她张开嘴,想把心底深处积压的的全部怨毒与悲痛释放出来;然而,她能做到的也仅仅是张着嘴,做着无声的呐喊。
就像堤坝拦不住凶猛的洪流;幺罗紧闭的眼睛,终究在此刻决堤......
从八岁到十六岁的年月里,一个女孩子应该流过的泪在这一刻全部迸发。
她把脸埋在川先生的柔发中,颤抖着身子......终于,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哭出了声。
川先生温暖的臂弯搂着她紧了些,另一只手轻轻的拂着她的背。
他想做的,能做的,就是让这个刚失去“亲人”的孩子可以在自己的怀里放肆的哭泣;尽情的发泄着心中的悲伤。
“她是个好姑娘,来世会有好的归宿。”川先生说。
“她像是我姐姐......我却没法救她们!”幺罗泣不成声。
“好好活着,记住她们。”
夜半,在这个寒气凝重的温暖小屋中,女子放肆的恸哭声,整宿在静川宁静的黑暗里回荡。
远处的星河,那颗撒着银色“泪花”的柔弱星灿,忽地闪亮了一下,随之化做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消逝在漫天星斗中......
日头朝起暮归的绕了静川四个轮回,哭泣的人却卧床上等待枯萎。
她已经四日没有吃过东西了。
止不住的泪把眼角的皮肤灼得留下了大片红色。她就这样呆呆望着天,金色的瞳孔除了黑暗却再也容不下他物。黑暗里,川先生的“万渺迁音”在她耳边徘徊了无数次。却没能再换来她的任何回应。
她迷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甘情愿的迷失着。
因为这里是最能接近记忆的地方。
这里有晨光里唤她早起阿筝;有烈日下女扮男装一起行军的阿筝;有夕阳中替自己梳理长发的阿筝;有夜幕里,陪在自己身边读书的阿筝......
这里有着阿筝的一点一滴;
这里有和阿筝相处的每一天;
两年的陪伴,就像是过完了一生那样长。
“将军,该起来了。晨练又迟了!“
“阿罗你这乌黑的发,可真美!”
“将军大人,别把芦菔都挑出来,好多人都吃不上这个呢!”
“阿罗,你看夜里的星星。你身形高,那个大的是你!我是旁边那个小点的!”
“我绕着你转呀,小星绕大星,阿罗走到哪,我便绕到哪......”
回忆中的每一次嬉笑,都能换来现实中酸楚的泪;
每一次呼唤“阿罗”便能让自己羸弱的心被狠狠的刺痛;
她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了这些记忆,时时刻刻近乎疯狂的折磨着幺罗的精神与身体。
幺罗已经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反抗川先生向她口中灌送药汤。
川先生并不喜欢强迫他人,可幺罗的状况已经危在旦夕。
开始,幺罗会把药汤吐出;后来,却已然连吐的力气也没了。
她奄奄一息,却仍然在潜意识中拒绝着川先生伸出的手......
或许,就这样死了,世上从此少了个杀人魔鬼;还能见到姐姐,能见到阿筝,了却对她们无尽的回忆,对人对己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每当这样想着,便隐约能在黑暗深处的一角看到川先生白色的身影,往返于静川山间的绝壁,采来药草,制成药汤,一匙一匙喂进床上那个枯柴般的人口中......
唉.....川先生……为何这样执着于救自己呢?
日复一日。
在药汤起作用的第八天后,清晨屋外,雀鸟的吵闹,终于将游离着的幺罗拽回了躯体。
她睁开眼,想让泪水浸泡已久的眼睛透透气。门缝中刺进来的晨光,让她不得不重新闭上眼,她下意识抬起手轻轻遮了一下。
移开手掌,当再次微启黑色的瞳孔,她终于看见了一切!
林中的山鸠警觉的叫着,川先生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汤来到屋前,见到的却是四敞大开的木门和屋内空荡荡的床。
万渺迁音,能搜到万里之内任何地方的事物,并能与人心灵相通。
然而,川先生搜遍了静川内的每一个角落,却丝毫没有幺罗的气息。
只有死去的人才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的......
川先生把手指咬破,后将浸出血的手指抵在太阳穴,以自己的血做媒介,集中精神,加强了“万渺迁音”的搜寻力度。
静川的每一寸土壤,每一只鸟兽,每一颗树木,每一朵花,每一滴露珠历历在心......
终于,在一片林雾缭绕的青草丛中,传来了“我要见她......”的微弱声音。
当他拨开厚重的白雾,寻着残存的气息,找到伏在地上一身泥土的幺罗时,已经太迟了。
这个生前杀人无数,罪恶累累的可怜人,此刻面色阴翳,双眼无神的凝着前方——已然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