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万物结霜。
唯有漫川的雾气没向这第一场霜低头;
它依旧不惧寒冷缱绻着身躯,戏弄穿梭其中的幺罗。
连日与川先生在静川高处观望,幺罗暗暗记住了这里的全貌。
静川的山脉,被一条峡谷分开,像是太极的阴阳两面。
树木与雾气交叠,看似杂乱无章,却是川先生精心布置的阵法。
每个方位按照后天演卦排列,配合川先生的六甲精深造诣,设计的十分巧妙。
幺罗识得这些,是因为杜丞相的有心栽培。
天资聪颖的她,跟随杜洛周四处作战,见识过诸多阵法,潜移默化的记着些许在心中。
依她推算,这川中大阵的生门在景,那里一定是川先生留给静川的出口。
缠缠白雾,都是这阵中的玄机。
她从容冲了进去,又从另一端穿出。
头脑中偶尔会有轻微的“嗡嗡”声响过。幺罗清楚,那是川先生用“万渺迁音”在寻找她。
每当这时,幺罗便放慢脚步,放空意识,让行走着的身体,成为无意识的空壳。“万渺迁音”便会无从寻起。
她曾私下尝试过好多次,每每屡试不爽。
此刻的川先生大概也只能干着急。
这静川真的是很大,要走的路也真的是很长。
很快,头上懒散的太阳便早早的收了工,周遭景致渐渐的埋进了昏暗。
幺罗疲累与饥饿交加。
她痛恨自己逃走的时候竟然没带上任何吃的!
真是万事具备,只欠食物。
几年前的武昌城平乱,由于自己疏忽,粮草准备不足,全军将士跟着自己饿肚子,打起仗来频频吃亏!
半年前逃离上谷的路上,也正是因为没考虑到食物,导致她出城后没有太多气力对付。
自己竟然对食物如此的不敏锐。
她撕开自己披着的棉袍一角,漏出了鹅黄的天蚕絮;幺罗顾不得许多,索性抽出几绺,揉了揉一股脑塞进嘴里。
虽然天蚕絮毫无味道可言,但是对快饿疯的人来说,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夜里,山中的雾气变了成了浅浅的蓝色,就像那夜静湖初遇时的色彩。
眼见雾气不自然的越来越浓重。“快到出口了?”幺罗思忖着,加快了脚步。
很久没有头脑中的“嗡嗡”声,也许川先生已经放弃了寻找。
这么想着,心中一股莫明的欣喜涌起。
很快便能见到阿筝了。阿筝是在洛阳过世的.......杜洛周也一定把她葬在了那里。去洛阳的路不知会有多远。
到了阿筝墓前,又是一番伤感......哭死也罢!阿筝走了,世上自己最在乎的人没了。人若有此孤独,生亦不如死......
就这样走了,辜负了川先生,他是否会恨自己?
此刻他还在寻找么?
为何要寻找....
本就是两个世界中的人,没有交点,没有穿插的轨迹......为什么他要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出手相救呢?
但愿未来的日子里能再次见到他......有生之年愿以命报!
一脚踏空,幺罗扑在地上。爬起来时,她猛然回过神:怎么一直想着的都是川先生?
短短相处,他竟已经在自己心中有了如此分量?
子午时分,月亮孤舟一样浮在夜空里,没有半点星辰陪伴。
幺罗无法根据星相分辨方位,只能凭着印象中的方向前行。
树林越来越稀疏,道路也越来越宽阔。
虽然浓雾依旧,但幺罗觉得离静川出口越来越近。
她加快了步伐。
渐渐的,她循环在一片怎么也走不完的浓雾中。
她坚信,只要出了这片浓雾,便能看到不同于静川的另一番景色。
然而,她始终没有走出这片淡蓝色的雾。
两个时辰后,幺罗累的瘫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正当她重新站起身,打算继续走.......
忽地,她后退了几步。
月色照耀下,不远处的浓雾中,有一个映射着月光的身影,像自己移了过来。
人的本能的反应是立刻转身逃走。
然而,十六岁,这个心智早成的女子只是静静的,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渐渐靠近。
她明白,任何短暂的逃离只是徒劳......
那身影来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月色中,那人面色凝重的望着这个想要逃离的女子。
空气被时间凝结,对方始终没有开口。
“川先生......我想见阿筝......”幺罗抬起头,直视着那人的眼睛。
尽管那双曾经银辉熠熠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光晕,但取而代之的黑色瞳孔,深沉的像是无底深渊,它牢牢吸附着幺罗的目光。
“我知道。”川先生淡淡的说。
“我必须出去.......离开这里。”幺罗强调着。
“这也许不行。”
“你拦不住我!”
“这里外有结界守护,内有六壬星罗大阵,生门在阵眼。而我......”川先生叹了口气说道“而我就是这六壬星罗阵的阵眼。”
“你是什么意思.....”
“有我在的地方便是生门。”
“你......!?你知道什么叫亲人?你说你没有亲族朋友,你懂什么叫亲情!?”
她难以掩饰这压抑了许久的对阿筝的无尽思念。在这一刻,她把这希望破灭的矛头指向了川先生。
“别以为救了我,你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你以为你是谁?我连你是谁,叫什么都不清楚?你说你真身是鱼,你懂人的情感么!?人和鱼的差别,是不是鱼感受不到人的心......”
话锋猛的收住,幺罗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冲动?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失态的话?
“对不起。”
她躲避着川先生的目光。
“无妨。”
川先生的面色依旧温润平静,丝毫看不出半点波澜。
“我叫川静,字白鸢。”说完,他不再看幺罗,静静地向着幺罗来时的方向走去
行到不远,他停住脚步,侧过身说道:“跟上。
跟着川先生走出蓝雾,眼前出现的竟然是那间她住了许多时日的小屋。
东方发白。
屋中的卧榻上,幺罗盖着厚厚的鹅绒锦被,瑟瑟发抖。
一路的奔逃,她竟忘记了寒冷也是她最大的敌人。
然而,当房内烛光亮起,遍体的寒气让幺罗孱弱的身子再度陷入僵冻,她急切的钻进松软的被窝中,感受着被窝由潮冷变得温暖的过程。
川先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针线,一针一针修补着被幺罗“吃坏”的棉袍。
昏暗的烛光下,他手中的针轻巧的穿过袍脚的边缘,将撕得参差不齐的锦缎补得严丝合缝。
男人穿针引线,这对幺罗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她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时而看着棉袍微微叹气;时而摇头,嘴角仍带着绵羊般温和的笑容。
他此刻在想什么?
“喂......川.....”幺罗想开口,却又不知怎样开口。
“嗯?”川先生没抬头,似有似无的应着她。
“怎不用法术把衣服变好?”
“没这必要。”
“这棉袍也是你手缝的?”
“嗯”
“能用法术变化,为何还要用手去做?”
“能动手做的事,又何必使用法术。”
“莫非你根本没有什么法术?”
“法术是有,用了只能节省时间。可......我这一生有漫长的岁月,大把的时间......享受动手的乐趣何乐不为?”
“川静——静川.......”幺罗念叨着。
川先生抬起头看了一眼她,而后又低着头接着收拾手中的棉袍。
微微泛白的光亮,从窗外透进来,他银色的长发在烛火与晨曦的映照下,一边闪着金光,一边溶着晶亮的银辉。他的脸藏在这金光银辉之中,时隐时显,这情景让幺罗想起了阿筝。
多少个夜晚,阿筝也像这样坐在自己身边,补缝着自己穿烂的军戎。
“你生气吧?”幺罗把脸扭向了墙壁。
“何气?”
“逃走”
“没有”
“你有”
真是小孩子般的蛮缠。
川先生温柔一笑:“从天地初始,就有了我。我这活了几十劫的老人家......不会跟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生气。”
“你......为什么救了我,却不让我离开?”幺罗忽然话锋一转。
听罢,川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棉袍和针线。
“时机不到。”川先生一改刚才的温和,变得严肃。
“何时才是时机?”
“不是现在。”
“没人可以阻拦我!”幺罗又开始发作。
“你没有别的选择。”
这句话,川先生说的轻描淡写。竟然让幺罗一时语噎。
“......你会后悔留我在此!”幺罗在心里暗暗咬着牙。
傍晚,川先生提来一盒热气腾腾的饭菜。
幺罗毫不犹豫将食盒扔在地上。食盒里的东西散了一地。佳肴四处流淌,香气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川先生亲手烹制的佳肴。
屋后有一片菜地和麦田。霜降之前,川先生将收获的稻谷和菜储存腌制起来。
每天,他不辞辛劳的按时为幺罗做好三餐,送到她房间。
菜肴虽然清单简朴,但是却出奇的美味。
活了几十劫年月的人,这厨艺自然高深。
食盒里装的是豆汤饭。青绿色的豆豉,香纯的米汤,绿油油的青菜,晶莹的饭粒,这如翡翠般梦幻的色彩交织在一起,真是一番色香味具佳的神奇造化!可见川先生的一番心思。
而现在,这晶莹的翡翠碧绿,凄凄惨惨的洒在地上,不禁让人惋惜。
幺罗看着川先生。
想看到他阴着脸拂袖而去。
然而,他只是平静的收拾着地上的残局。
只是不动声色的捡拾着零碎的碗片;
只是沉默的轻轻擦拭着地上的汤汁。
他最终离去,只剩下了一屋子诱人的饭香,弥留久久。
次日,当幺罗从晨光中清醒,立刻便看到屋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碗粥。
温热的,看来放置的不久。
“哗啦”屋里再次响起瓷碗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午后,川先生来收拾残局。
见到的却是地上的狼藉和堆在床上被撕得不成形的棉袍......
第二日,川先生开垦的田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洼和石块;
第三日,储藏食物的地窖里,腌制菜品的瓶瓶罐罐惨烈的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气地倾诉着“我已不能吃”的悲哀。
终于,在一个朝阳还未升起的清晨。冲天的火光唤醒了沉寂中的静川——那间幺罗住的小屋,升起了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