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悄然伫立在道路两侧,不言不语,依赖身高的优势,默默地利用自身繁茂的枝叶,洒下一片清净阴凉地,营造一处天然休憩放松的胜地,任由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其间穿梭往来,嬉笑怒骂,何其宽容,又何其残忍。
斑驳的树影下,一男一女面对面地站着,也就只是站着,不动不说话。女的一如既往的淡漠,可在她的眼中又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与其周身淡泊宁静的气场组成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整个人更添荒凉孤寂之感;男的则一改往日潇洒肆意的笑容满面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严肃,眉宇间尽是化不开的忧愁,紧抿的嘴唇,沉重的呼吸表明当事人此时此刻不轻松的心情以及烦闷的思绪。
时间在两人之间寂然流逝,双方均不知所觉,毫无进展可言。作为被动的一方,榆桑显然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作为主动方的洄冼所表现的欲言又止的样子无疑是纠结的,而且不得其道来解脱,或许正在思忖着如何开口,或许已然有所准备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榆榆,你能去看一下我父亲吗?”终于说出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洄冼的表情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花了极多的勇气,说完后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而是聚精会神地凝视榆桑,凝神摒息等待着她的回答。
反观榆桑仍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和动摇她淡然冷漠的态度,对洄冼的话她的反应就是无动于衷。
“父亲从墓地回来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老是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拉上所有的窗帘,把整个房间弄得漆黑一片,而且一待就是一整天,一日三餐都是在房间里用的,一周时间几乎和家里人一点交流都没有。”洄冼对榆桑过于平静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在他看来,哪怕是短促轻微的一声嗤笑也比没有反应来得好,至少那样能让他窥见她的态度,知道从哪里入手,还有些微的希望。
“哦。”榆桑的回答简单明了。
虽说榆桑的反应差强人意,不过好歹已经能够称之为交流了,洄冼决定再接再厉。
“三天前,洄淅对父亲如此颓靡不振的样子看不过去,冲进房间将窗帘拉开,没想到被暴怒的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不是我进去把他拉出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给洄淅上药的整个过程,他都是愣愣的,没什么表情,也不叫疼。你知道他一向是很怕痛的,一有什么小伤小痛就大呼小叫的,那时候估计真的是被狠厉决绝,狂躁暴怒的父亲吓着了,毕竟父亲从没有对他下这么重的手,背上,胳膊上,腿上布满伤痕,也不知道父亲是拿的什么打他,看起来深深浅浅,不一而足,看着极其恐怖煞人。”
“是吗?”榆桑眉头稍蹙。
榆桑的动容鼓舞了洄冼,为其游说成功增添了几率,多多少少恢复了他几乎渴竭信心。
“在洄淅这件事之前,我以为父亲只是沉湎于杜姨的逝去,但这件事恰恰证明并非我所认为的那么简单。杜姨离开人世的事实让父亲的精神面临崩溃的状态,如果父亲继续维持现在的状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会沉浸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拒绝与外界沟通,不接受任何人的关心与好意,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住崩溃的。”
“所以呢?”榆桑挑了一下眉,露出近似于疑问的表情。
对于榆桑的明知故问,洄冼能做的就是生受着,努力解释其中的因果明细,毕竟有求于人。
“榆榆,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对杜姨的感情如何,你应该再清楚不过。父亲如今颓废的状况究其根本在于杜姨,是杜姨的离世造成使他陷入困境,不可自拔。”
“你想怎样?”榆桑抬起了从一开始便低垂的头,清冷至极的眼睛直视观察打量着她的洄冼,不容逃避。
对着那双带着质问的眼眸,洄冼已然在脑海中徘徊了数次的答案突然之间说不出口了,他唯有尽量避免和榆桑的对视,将那句轮转与口舌与咽喉之间的话说了出来,尽管是那样的困难艰涩,但最终他还是说出来了。
“我想请你去探望一下父亲。”
“我为什么要去?”榆桑感觉到洄冼闪躲的眼神,于是还是低下头去,所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洄冼没能看得见她的神态。
谈笑自若是洄冼给大多数人的印象,因为那便是他一贯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样子,不惊不惧,永远挂着笑容。但此时的洄冼颠覆了以往的形象,他脸色铁青,或许是因为敢怒不敢言,或许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无论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在路人眼中,他和榆桑如今的模样俨然是一对吵架的小情侣,而男的那一方明显是弱势理亏的那一方。
显而易见,榆桑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难住了洄冼,令他无言以对。
一时间,两人又回复了谈话一开始的静默状态,你不言我不语。响在耳畔的除了对方清浅的呼吸声,也许洄冼的稍重些,还有风穿过不那么宽敞的枝叶之间的缝隙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知道凭我自己是无法打动你的。但就算是看在一无所知的洄淅的份上,你去看望一下他,他现在仍然还没从那场事件的震惊中走出来,非常抑郁,毕竟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洄冼是利用榆桑那微乎其微的动容,想着或许事情还能有转机。
“如果洄淅就是你想要说服我的理由,那我拒绝。”拖泥带水不是榆桑为人处世的原则。
“为什么?你和洄淅不是一起长大的吗,感情应该很好,不是吗?因为杜姨的事,你要和我们家断绝一切关系吗?包括我,包括洄淅,是吗?”洄冼终于无法自制,他说这些话的声音已然比之前高了不止一度,眼睛里也满是不可置信。
“你硬要一个明确的答案的话,那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榆桑虽不能看见洄冼的神色,但从他的语气不难察觉他情绪的大幅度起伏,尽管这样,她还是做了那样一个回答。
“为什么?固然杜姨在你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但多年来的相处,你真的可以说抹去就抹去,一点都不在乎吗?”洄冼无法平息内心压抑不住的愤怒,为榆桑,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可以。”又一次肯定的回答。
“你难道不知道洄淅那个傻小子对你的心意吗?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吗?或者你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对吗?”
“洄淅喜欢的是清浅。”
“你怎么敢这么肯定。以前的我事暂且不提,那他非要和你同一所学校的事情,又怎么算?”
“那是洄淅自己的事,我不想深究,你想知道确切原因的话,可以去问他。其中确实有我的因素,但我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这么肯定你所认为的并不是你一厢情愿的看法?要是错了呢?”洄冼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洄淅现在和清浅在一起就是最好的证明。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相信洄淅有他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对此我不予置评,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榆桑的笃定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洄冼既有的认知,但他还是为说服榆桑而努力,一时激动下,双手甚至想要抓住榆桑的双肩。
榆桑察觉到他的动作,迅速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即便如你所说,榆榆,你也不能抹杀洄淅对你的好,那些你亲身经历的一切。”洄冼继续说,情绪激动。
“我亲身经历了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当年你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亲眼所见,不是吗?”榆桑不为所动。
“原来你还是介意我,我还以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件事情轮到我身上,我也不可能轻易释怀。可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旁人无关,与洄淅扯不上任何关系,希望你不要迁怒他。”再见以来风轻云淡的榆桑,令洄冼有了她或许已然忘怀的错觉,可方才她的那句话将她的一腔恨意昭示地再清楚不过。
“洄冼哥哥,你不懂,你还是不懂,事到如今,我在意的是什么。假如我怨你,那我不会和你说哪怕一句话。彼时你的决定在我看来无可厚非,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我所怨所恨的对象,从来没有变过,就是李泉,那个你遵之重之的父亲大人。”榆桑本来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洄冼问清楚,现在看来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她选择暂时不问。
“我明白的,我从来都明白的,你对父亲的敌意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毫不掩饰。”洄冼颓然地垂下了双手,不得不承认这个既定事实,尽管他的内心有多么地排斥。
“我不会再回去那里,那个地方有最深沉痛苦的记忆,唯恐避之不及,我怎会主动踏入那里,唤醒它们。对我来说,将那里作为一个简简单单的地址代名词我都做不到。”
“对不起。”除了道歉,洄冼不知道他还能做些什么。
“不用抱歉,那没用。你了解我经受了什么,但你还是选择走这一趟,选择站在我面前,选择说出那个请求。今天来这里的是你,洄冼哥哥,哪怕是洄淅,我都可以接受,可偏偏是你,为了你最爱的父亲。我相信你有过一段时间的挣扎,结果你还是来了不是。既然这样,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对双方都好,好过你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榆桑再一次抬起头,毅然与洄冼对视一眼之后,转身离去。
杵在原地的洄冼还在体味榆桑的那一眼,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有理有据的责备,无从辩驳的寒心,发自内心的绝望,不容悔改的决心,此生不复相见的坚定,一切的一切,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洄冼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