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点儿山坡上,牧仁木呆呆的斜躲在那里,胡子好长时间也没刮了,脸可能也有日子没洗了,不时拿起一个酒瓶喝上几口。
牧仁平时不言不语,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这段时间更是借酒浇愁。醉酒后,他便把大黑狗哈日当成倾诉的对象,说的话比平时一年说的都多。
哈日趴在主人身边,眼睛盯着远处的羊群。
牧仁又喝了一口酒,摸了摸哈日的头,说:哈日啊,别瞅了,用不了几天这些羊就不归咱们啦。
哈日“汪汪”两声。
牧仁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怎么?你舍不得?不卖不行啊。哈日,你说,是不是不卖不行?哈日啊,你说,其其格咋那么傻啊?如果——
牧仁停顿了一小会儿,任眼泪恣意流淌。
“如果——她要是能先救阿斯根——多好?是不是,那可是自己的亲儿子啊!”
哈日望着主人,亲昵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哈日啊,你说,阿斯根好不好?他听不听话?他还特别喜欢你呢,还喜欢抓蝈蝈,他让我给他编好多好多的蝈蝈笼子,我给他编了。多好的孩子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其其格啊其其格,你啊,让我说什么好啊……”
牧仁站起身,提着酒瓶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他冲着天空大喊:阿斯根——
牧仁摔倒了,仰面朝天,哈日“汪汪”叫着,守护在主人身旁……
医院病房里又来了几个人,是萨仁台嘎查和草根台嘎查的领导代表村民为其其格送来了的捐款。
大家围坐在其其格的病床边关切地问候。
白宝柱说:其其格啊,咱们萨仁台的乡亲们听说了你的事儿纷纷捐款,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好好养伤,早日出院。另外,牧仁家乡草根台嘎查也行动了,金起书记代表大家来看你。
其其格小心翼翼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金起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啊。你是我们的英雄,也是我们的骄傲,草根台嘎查牧民都以你为荣呢。
其其格的眼泪流了下来,莲花赶紧拿着纸巾给擦拭了。
莲花说:白书记、金书记,这两天其其格能简单地说几句话了,但还是不敢多说,扯着脸上的肉也疼。她心里是非常感激的。
白宝柱:我们知道。这次来是代表全嘎查的乡亲,大家在敖包前都祈福了,希望其其格早日健康,希望英雄早日回到家乡。
其其格:好——谢——
日出日落是一天,日落日出是一夜。对于牧仁来说,这个概念并不明确,除了机械地放羊出去赶羊回来,他根本不管什么白天和黑夜。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的,蓝天白云是灰暗的,碧草清河是灰暗的,羊和狗是灰暗的,就连自己最喜欢的摩托车和白马,也是灰暗的。
灰暗像一只只无情的手,伸向他、扭打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于是,酒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好东西,一喝上酒,灰暗的手就退缩了,牧仁感觉呼吸通畅了不少。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羊圈的门还关着,圈里的羊饿得“咩咩”直喊。大黑狗哈日冲着蒙古包的门“汪汪”大叫。
蒙古包里牧仁还在大睡,酒杯倒在小桌上……
牧仁“跑”回牧点儿的消息,白朝鲁和高娃也知道了。
父母是最了解儿子的,阿斯根离去的打击,牧仁是绝对无法承受的。还有一个让他无法承受的事实就是其其格当时为什么不先救自己的孩子。哪怕——哪怕救出阿斯根,再救出沈福家的一个——毕竟他家两个孩子——
当然,这种想法是龌龊的,就算人家有十个八个孩子,也不能这样做啊。丧子之痛,折磨得牧仁不能自控地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其其格做得不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安排”是有道理的。
白朝鲁对高娃说:牧仁这个臭小子,肯定想不开啊。
“放谁身上也想不开啊,我还不是一样。”
“你可别再添乱了,其其格已经那样了,就算怪她还有什么意义?”
高娃叹了一口气,委屈地说:其其格是可怜,遭那么大的罪。可我——可我更想我的孙子啊——
一说到这儿,她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白朝鲁不说话,任由她哭。
高娃哭了一阵,变成了无声的哽咽。
白朝鲁也擦了擦眼泪,抽了一口烟,说:哭也哭过了,该说正经事儿了。咱俩去牧点儿上看看牧仁吧,他指不定把自己祸害成什么样呢。
“我可怜的儿子啊——”
“这小子就是爱钻牛角尖儿,咱俩不去劝说劝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
高娃提高了语调:你们老白家,都是犟种,一个比一个犟!
白朝鲁:你——
九月草原仍是绿意盎然。只是这绿有些深沉和厚重,牧草开始结籽了,各种野花开始孕育果实,准备迎接秋的到来。
牧草确实比前两个月高出不少,草原弯弯曲曲的路上,车辙间“犁”出的“田垄”,草已经高过半个车轮了。胶轮车走过,一垄垄的牧草划过车轮、扫过车轴,发出悦耳的“刷刷”声。
是的,秋天就要来了,草原上所有的植物都在努力地集聚能量、积蓄岁月轮回中重要的精髓,那是生命最美的绽放。
白朝鲁和高娃无心观赏草原的美景,也不会有闲心体味其中的哲学思想,他们就想加快速度,早一点儿看到自己的儿子——白牧仁。
“驾——”白朝鲁一声浑厚的吆喝,外加“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响,拉车的马四蹄加紧,胶轮车开始加速。
草原的路随着山势而走,不是很直也不会很颠簸。尽管这样,白朝鲁还是给老伴儿在车里铺上一层羊毛毡,外加一层厚厚的棉被,坐在上面和坐在沙发上没什么两样。
要是在平时,两人一进入草原就会情不自禁地放声歌唱,唱自己放松的心情,唱对草原的热爱,唱对过去日子的怀念,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时,直唱得口干舌燥才罢休。这一次,两人一路均没有过多的言语,除了互相提醒该喝口带来的奶茶了、该吃点儿带来的干粮了,两人一直是沉默的。
从草根台到牧仁的牧点儿,比从萨仁台去牧点儿稍远一些。老两口天不亮就启程了,除了赶在正午时歇歇马,一路上并未有其它的停顿。临近黄昏,两人到达了牧点儿。
牧仁刚把羊赶进圈里,又钻进蒙古包找出塑料桶,把酒倒进一个玻璃瓶子,然后钻出蒙古包,喝了一口酒,就躺在了地上。
按以往的放牧时间,这个时候牧仁是不会把羊赶回来的,趁着傍晚凉爽,羊吃草会吃得很欢。“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羊也是如此,正热的时候它们也是吃不下的。这几天,牧仁在羊群的身上没有心情,只要带在身边的酒瓶里没了酒,哪怕太阳还有很高,他也会把羊赶回来。
群羊没有吃饱,在圈里也是“咩咩”直叫。牧仁不管,他只管喝酒,只管在脑海中想象着和儿子在一起的日子,只管幻想只要睡上一觉,阿斯根就会和其其格赶着勒勒车来到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