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刺破所有人耳朵的尖叫是发生在大家都熟睡之后，等我发觉的时候，朱大哥已经从西厢房里冲了出去。我听到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和快速推门的声音，等我起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很多户人家亮了灯。小登子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在屋里安心待着，我出去看看。”
那真是可怕的一夜，好多年后我还会在梦里见到那晚上等场景，韩大爷的娘变成‘煞鬼’的诡异样子让我久久不能忘记。
我出了门毫不费劲地跟着人声找到发出惨叫的现场的，就见在那通向山腰大路对面一处四合院门前围着很多人。我远远就看到王道长和韩大爷站在里面，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旁边都是村民。我快步跑过去，听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这是咋的了，人咋就变煞鬼了！”“老奶奶生前人好呀，怎么死后这样了呢？不该呀！”“可能是舍不得走了，还要回来看看。”“那头砸得拧过来了？”“阿弥托福呀，阿弥陀佛呀，咱们村可不能出事了呀。”
我绕过人群往那四合院里看，见到朱大哥抱着芏英姐坐在正屋前的台阶上。当时天还没亮，屋里点着个油灯，我看芏英姐好像在那发抖，身子缩成一团，头埋在肩膀下。朱大哥在一旁安慰她，脸色看不清楚。我跑过去蹲在他俩旁边，见芏英姐脸色煞白的，显然是受了惊吓。我猜刚才那一声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这一声尖叫，不光把全村人都吓醒了，连村里的鸡呀，狗呀，羊呀，猪呀也都醒了，甚至还可能连隔壁村的鸡都有听到了。
朱大哥安慰芏英姐，轻轻对她说：“别怕别怕，有我们在呢，别怕啊。”
芏英姐小声的念叨：“她…她…她的头…头…头拧…拧…拧过来了。笑…笑着，看我，看我，好…好…好可怕。”
我心里立刻蒙上一层阴影，脑子里想着芏英姐的话，什么叫人的头拧过来了？什么意思？那地上的人是谁？这回魂夜里难道真有人变成煞鬼了！我侧脸看地上躺着那人，见白色单子外露着一双小脚，脚上穿着一对红鞋。我虽然没见过韩大爷的妈，但这种小老太太缠小脚的样子我还是很熟悉的，难道白色被单下躺着的真是老太太！
她死了那么多天怎么就真的活过来了！而且不早不晚就在回魂夜这天！我额头上顿时有汗珠落了下来，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活见鬼。我感觉自己脑门上也冒出一层汗，背脊梁发冷，身上控制不住的颤抖。
屋里有几个妇女和孩子躲在正堂屋后朝着外面看，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又好奇又不敢靠近了看。我坐在芏英姐和朱大哥身旁，心里怦怦乱跳，心想越不想出事反而越是出事了，早知道真是不该跟着一起过来，大晚上撞到鬼那不是倒霉一辈子。
这时外面传来几声狗吠，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看来更多的老乡从家里赶了过来，这一下事情该怎么收场呢？我才发现自己真是一个孩子，临阵慌乱，已经手足无措了。
朱大哥扶着芏英姐站了起来，朝屋里招招手，两个妇女走过来，有几个孩子也想过来，给另外两个妇女一把抓了回去。朱大哥说：“麻烦几位大婶扶着林姑娘回屋里休息下。”
那位大婶一边一个搀着芏英姐，芏英姐满脸都是虚寒，走路直打漂，歪歪扭扭地回了自己屋。
朱大哥抬头闭眼，内心整理思绪，对他来说只怕也是人生里第一次在回魂夜遇到有死人真的活过来的事情。他思索了片刻，望向门口那群人，眉头一皱，迈步走去，我也赶紧起来跟了过去。朱大哥拨开人群，走到当中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布单和死尸，又看了眼四周的人说：“各位，今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感到非常的难过。但我想请王道长和韩大爷借一步，到屋里聊两句，说下事情的经过。”
韩大爷站在一旁满脸是泪，听说他是全村有名的孝子，一个月内见着自己老娘死去，活来，又死去，这般折腾两回任何人都不会心里好受了。王道长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听朱大哥问话也只是抬头看他几眼，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上。朱大哥见无人答腔，知道这时候强迫对方进屋也不好，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往韩大爷和王道长面前一展，说：“这是我的证件，请两位相信我。”我踮起脚尖一看，见朱大哥手里不正是拿着给五道沟子村长看的蓝本本吗？难道这蓝本本不但可以换老母鸡，还能让韩大爷和王道长听话跟他走吗？
韩大爷接过那蓝本本，看了下封面，眼神立刻就变，立刻翻开了看里面，接着眉头一展，抬头看看朱大哥又看看那本子内页，眼珠子瞪圆了，将蓝本本合上，双手奉还，说：“原来是北京来的特派员，真是失礼的很，那就请屋里说话吧。”我一听什么特派员？朱大哥怎么成了特派员了！朱大哥一转身朝着后院走去，韩大爷几步跟上，后面跟着王道长，三人一同进了东厢房。进房前，朱大哥回头朝我说：“疙瘩，去找些纸和笔来，多拿点啊。”我说哦，连忙跑进正屋问几个妇女有没有文房用具，正好其中有个孩子在念私塾这些东西都有，于是拿了给我，我连忙又送到了后院的东厢房里。我进去的时候见朱大哥坐在一张点着油灯的桌旁，韩大爷坐在对面，王道长坐在一旁。我把纸和笔放到桌上，人退到一旁，靠在一个柜子上。
朱大哥把纸摆开，拿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字，将笔放在一旁说：“韩大爷，王道长，我就开门见山的说了，希望大家不要见外，能够具实以答。你们也亲眼看到了，老太太居然活了过来，现在又死在门外，而且死状非常可疑。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就想问问看两位怎么看。”
韩大爷一想到自己的老娘暴毙在外，大喊一声：“娘啊！我的娘啊！儿不孝呀！”痛哭起来！连我在一旁都跟着抽鼻子，哎，真是个孝子。
王道长眉头一沉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朱大哥柔声说：“两位的心情我是了解的，但我们还是要查出事情真相，还老太太一个清白。”
韩大爷忽然大声说：“我娘怎么不清白了！她老人家一辈子勤恳持家，把我拉扯大，对村里人也是乐善好施，到死了还不能即刻名目，还要落下什么不清白的名声吗！我真是不孝呀！”说完怒视着朱大哥，泪湿了衣衫。
王道长还是闭着眼睛，听到韩大爷的话也只是眼皮动了动，人在的灯光下如一尊石像，入了定一般。
朱大哥站起，轻声说：“韩大爷不要激动，我并不是说老太太的为人有什么不好。老太太生前必定是四邻街坊都很称赞。但是今晚是老太太的出殃日，她竟然活了过来，还走到这山下，倒在了这屋门前。这可实在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难保会有人说这是老太太生前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所以咽不下这口气，变成煞鬼回来了。您说这难道不就是不清白了吗？”
韩大爷一愣，眼神飘忽，嘴里自言自语“我…我娘…她…她还有什么不顺心的？我样样对她好，千依百顺的。没道理呀，没道理呀。”
朱大哥见韩大爷不再哭闹，说：“所以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们需要查清楚了，才能还您全家一个清白，也好让您也安心。您先坐下。”说完两人都坐回原位。
韩大爷眼睛看着自己脚面，双手抓着衣角来回搓揉，心里一定很紧张，沉默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朱大哥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坐等两位的回答。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蛐蛐叫。
王道长说：“老太太今夜会忽然回魂，这可能是她最后一口气还没咽下，也可能是对这村子还有所留恋，所以今晚回来了看看。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人乃万物之灵。人的灵魂既然能够飞离自己的身体，自然也是能够飞回来的。你说对不对？朱特派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紧闭，一字字吐纳一般说出来，语气很平和，但听起来却不太让人觉得舒服。
我和朱大哥都曾在古墓里蒙王道长相救，此刻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人既然死后会魂飞魄散，那也就有可能人死后不久魂魄还会回来让人再活一段时间，这叫回光返照。可这毕竟只是推断，难道人真的死后会再活过来吗？而且还能再走上几圈，那不是太吓人了！
朱大哥毛笔飞舞，将王道长刚才说的话记在纸上。我才明白了朱大哥要纸和笔是为了记录韩大爷和王道长的话，也就是录口供。朱大哥记完，将笔放下，看着王道长说：“道长，我尊重您的想法，也尊重您的信仰。但我们现在谈的不是鬼神之道，而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不是简单用鬼神之说就能解释过去的。我还是想听听两位内心真实的想法。”
王道长说：“难道朱特派员不相信人有灵魂，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还能回来，是吗？”说这话的时候，道长微微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射向朱大哥。
朱大哥面色不动，说：“我相信人有灵魂，但我不相信这件事是由于老太太的魂回来造成的。因此我更坚信这件事里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应该还原一个真相，而不是随便编造一个理由来糊弄百姓。还有道长，我这人是有恩报恩，有事说事，就算有人对我恩情再大，遇到事了，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不含糊。”说完，朱大哥双目和王道长对视，眼中炯炯有神。
王道长与朱大哥目光对视了一下，轻轻叹口气，眼眉垂下，转而望向桌面。我觉得朱大哥说得有理有据，虽然我们感谢王道长，但不等于我们什么事情都要站在您的立场去想。这件事显然不是什么鬼神造成的，但又是什么呢？
屋里一下又安静了下来，我站着腿酸，可又不好意思挪到旁边炕上坐着，显得我多没能耐一样。又过了一会，韩大爷轻轻地说：“我娘…生前吃过‘人寿膏’，会不会是那东西让我娘又活了。”我一听‘人寿膏’这名字立刻眼睛瞪大了，心想那东西不是小登子提过的嘛，难道韩大爷买了给老太太吃了就回魂啦？
朱大哥好奇地问：“什么是人寿膏？我没有听说过这东西。”
韩大爷说：“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然后专门找了一个药材商那买来。说是人吃了能延年益寿，增气健体，越活越年轻。我一听，正好我娘90大寿，献上这人寿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于是特意定了一块，等到了货，在我娘的寿宴上献给了她。前一段时间让佣人切了几块，煮了给我娘吃，她说味道不错，留着慢慢吃。想不到，想不到，她老人却没了，我的一片孝心再也献不上了，我的娘呀，娘呀！”韩大爷一想到自己娘又抱着头哭起来。
我和朱大哥知道这一时半会韩大爷又不能说话了，一齐望向王道长，想听听王道长的解释。这次王道长却不接话，眼睛看着桌面，眼神在火光里飘忽不定。
朱大哥问：“道长，您知道那人寿膏吗？”
王道长轻轻摇摇头说：“没有，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后来听韩大爷说了，我才知道有这东西。”我见王道长说话语气诚恳，不似在撒谎的样子。
朱大哥问：“您行走江湖那么多年，真的一点都没听过吗？”
王道长摇摇头，却不说话。
朱大哥拿起笔把刚才韩大爷和王道长说的话都记在纸上，记完后看着纸面的供词，深锁双眉，低头不语，屋里一下又陷入沉默的气氛里。我也努力回想小登子告诉我的话，我记得小登子说那些人寿膏是从外面买回来的，是由一个卖山菌的卖过来的。我走进桌前，靠近朱大哥轻轻说：“朱大哥，你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有一个卖山菌的人。”朱大哥望着我，一脸的狐疑，我猜他以为我饿了要吃山菌，我摇摇头说：“不是我吃，是你问问韩大爷是不是跟一个卖山菌的买的人寿膏。”朱大哥哦一声，坐正了身子，问：“韩大爷，您认不认识一个卖山菌的？”韩大爷抬起头，眼泪还没擦干说：“对呀，我怎么把那个卖山菌的给忘了。我真糊涂呀，那个药材商就是带我去跟一个卖山菌的去买的人寿膏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朱大哥见韩大爷清醒过来，连忙抓住机会问：“那人现在哪里？他卖你的人寿膏还有没有？放在那里？”朱大哥一连发三问，让韩大爷不能再有片刻去哭他娘的机会。
韩大爷想了想说：“那人倒是不在了，他是前几个月来过一次。卖我的人寿膏应该还剩一些，我记得让人密封好，放在厨房的大水缸里。”朱大哥忙说：“那麻烦您立刻带我们去拿那人寿膏，我要看看那东西。”
韩大爷擦擦脸说：“好吧，那我带你们去。”说完起身往外走去。我和朱大哥起身跟上，王道长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起来，也跟了出来。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人将老太太抬到一副担架上。韩大爷扑上去又哭了一会，还好这次没费太久时间。
我们一行人抬着老太太的尸体又回到了山腰韩大爷家的四合院。还离着有五十来步，就见那房檐上雕龙画凤，大门前双狮镇守，一栋气势非凡的大宅子立在山腰上。我心中赞叹，真有钱！
我们进了院门，见里面亮堂堂的，原来是屋里院内挂满了白灯笼，大院地上撒了一层白石灰，这是相传回魂夜里死人的魂要是回来了踩到这上边会在屋内留下脚印。现在这院内的白石灰上果真就留着一排小脚印，想必是刚才老太太从了灵床上起来后，一步步走出去留下的痕迹。我顺着脚印往外望，就见一串白脚印朝山下走去，那一定是刚才老太太下山时走过留下的，心想刚才在这黑漆漆的山村里，一个死了好几天的老太太忽然直挺挺走了出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朱大哥走到院中蹲下看着地上的脚印，伸手捻起一层白石灰在手中搓了搓，又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到底调查什么呢？
我绕过院子里那层白石灰走进正屋大厅里，见这里已经布置成灵堂，中间供桌上摆着先人照片，前面有供品，香炉，两侧放着男女各一个纸人，周围挂着几丈长的白幡，肃穆中又透着诡异。大厅正中间摆着一口敞开的金丝楠木棺材，这里原本躺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棺材里放枕头的地方，有一圈亮光。我顺着那亮光抬头看顶上，见头顶的房瓦给去掉了一块，刚好露出一个窟窿，月光透过来落到这棺材里。我听说这房顶开个窟窿是留给死人回魂用的，相传一般房子门口都有门神把守，魂魄不敢进不来，所以要在天花板顶上开一个窟窿，最好再竖下一根竹竿，让死人的魂魄可以顺着下来。想不到这次是真的回来了，还在村里走了一圈。
朱大哥走到大厅里四下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过了一会，韩大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包好的木头圆盒子，拿到一旁桌上打开了，说：“朱特派员，您看，这就是我买给我娘吃的人寿膏。”
我和朱大哥走过，见那木头盒子里垫着一层荷叶，上边有一块乳白色的肉块，大概拳头大小。
我闹不清楚这是个什么。说是豆腐吧又觉得太腻了；说是一块油脂吧，又看着表面挺光滑的，但肯定又不是石头；里面还透着点光，看着有一丝丝的纹路。
我问：“韩大爷，您这人寿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
韩大爷说：“据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东西，以前有的人管这东西叫‘太岁’！”
太岁！
我和朱大哥一齐喊道，这人寿膏居然是传说中的太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