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瑜顿了顿,说道:“二位爷不如先放了我下来,小人才好说话。”
穆贝同示意狱卒放了他下来,周璟瑜继续说道:“这说来话长,其实我家主人并非掳走柳姑娘,柳姑娘本就是我家主人的红颜知己。柳姑娘的生父被那正天邪教迫害而死,她在这平山城就是为父报仇,这风月场所出入三教九流之徒,最是消息灵通,因此她甘愿沦为风月女子。昨夜那些死尸便是正天教徒,大仇得报,主人应该是接走了小姐。”
周璟瑜这话里虚虚实实,穆贝同也难辨真假。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这人开始尚说自己是华太傅之子,如今又成了寻常仆僮,我们如何信你?”周璟瑜满口应承绝无虚假,二人虽然还有些怀疑,但神情、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下来。他看唬住二人,便又将花亦羞的当年往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遍。
只听得穆贝峰连声慨叹,大呼这世间如此奇女子,自己错过真是抱憾终生。穆贝同也问道:“要是按你所说,你家主人接了柳姑娘会去往何处?”
“洛阳,我家主人正是太傅之子周璟瑜。”
“就算是周公子,也不能在平山城肆意行凶,难道我胡狄族地界内没了王法?那你是周家何人,怎么会被遗弃在凶杀现场。”
“小人是周公子的仆僮周存孝,那日我们与正天教歹人混斗,我不慎被贼人打晕,可能是官兵来的迅速,况且昨日雨夜天黑,便把小人留在那里了。”
“今日这城门也早已封闭,想来他们也出不了城,你若能带我等找寻你家公子,就放了你出去。”穆贝同说道。这话正合周璟瑜心意,偏偏却说:“若是如此,我岂不是成了卖主求荣的人。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穆贝峰跳将过来,也忘了周璟瑜一身骚臭,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吓唬道:“你去是不去,真把本扎古惹急了,现在便要了你的小命。”
周璟瑜装作害怕,心里早巴不得带着二人出去,到了那太国寺附近,他再伺机向陈玥仙求救,那怀悲和尚看来也很有些来头,或许自己还可以活得性命。刚上了刑,不到片刻,他就大呼求饶。
穆贝峰与穆贝同命人给周璟瑜上了枷锁、镣铐,“周存孝”蹒跚着带了他们出去寻那“周璟瑜”。此时出门,正碰到肥猪穆贝查,穆贝查本就是普通婢女所生,又软弱无能,一向不受父王待见,在一众王子中地位也是低下,穆贝峰要带周璟瑜出去,他不敢阻拦,却陪着笑跟着一起出去。
周璟瑜带着大队人马到了太国寺附近,远远地巡防兵士已经警戒,穆贝同已经奇怪,问道:“再往前去,便是王宫,哪会有藏身之所,你可是故意消遣我们?”
周璟瑜无计,赔笑着说“哪敢,哪敢,再从前边过去便到了。”
“又在胡扯,那边过去哪还有路,真是大胆贼人!”
周璟瑜自知再难诓住这几人,若是就此被拖回牢狱,必然是前功尽弃。索性冲着太国寺大喊:“陈玥仙,陈玥仙,陈玥仙,救我!”
这里可是先王清修的太国寺,直把这三个王子吓得心惊肉跳,三人平日领教过爷爷的威严,赶紧让卫兵拖了周璟瑜回了牢狱。
“你这贼东西果然是满嘴假话,我竟然还会信你,给我用刑杖使劲打,今日非让他尝尝我等的手段!”穆贝峰一脸的怒气。
“三弟说的是,打的他连娘亲都认不得。”穆贝查幸灾乐祸了。
穆贝同最为阴狠,言道:“我听说华朝那边古代刑罚比我们胡狄族有趣多了,有黥、劓、宫、刖、杀五刑之说,虽然你未曾过堂庭审,但你满嘴假话,想来也是个龌龊小人。哥哥们,今日可要看看华朝人的好戏?”黥、劓、宫、刖、杀五刑黥刑是华朝之前奴隶社会的肉刑,华朝已经废除了肉刑,将五刑改为了笞、杖、徒、流、死。黥刑虽然最轻,却是在人脸上刺字,然后再涂上墨炭,终生再难擦去;劓刑则是割去犯人的鼻子,虽然不会危及犯人的性命,也是残忍至极;宫刑自是不提,割了男人的命根子,对于正常男人来说,或许比死还要可悲;至于刖刑,就是削去膝盖骨,让犯人无法正常站立行走。
士可杀不可辱,周璟瑜心知此次劫数难逃,也不再顾忌,言语痛骂起来,可惜他不是那市井泼妇,自己恨得咬牙切齿骂起来也是无关痛痒。
穆贝查早拍手叫好,又命了狱吏将周璟瑜的嘴堵住。而穆贝峰尚还心善,说道:“这会不会有些不妥,滥用私刑,若是被父王知晓了,怕又要一阵臭骂。”
“臭骂而已,又不会伤筋动骨,怕得什么。”穆贝同让人取过笔墨,在白纸上写了黥、劓、宫、刖四个字,揉成纸团,放在桌上。“咱们三人且一人来抓一个,留在桌上的,便是这贼东西的下场。”
三人直觉有趣,各自抓了一个。穆贝查先看,是一个“劓”字,穆贝峰再看,是一个“刖”字,穆贝同卖个官司,说道:“若我这个字是个黥字,算我赢,二位哥哥府上婢女,我可任选一人。若是个宫字,便算我输,自然去我宅里快活。如何啊?”这穆贝同与穆贝查一般,最喜女色,过去在宫中看管的紧,最多与那宫女私下淫乐,还算老实。自从三年前,胡狄王穆托尔四十寿诞,将几个儿子都封了侯爷,置了府邸,这二人如同出笼飞鸟,蓄妾狎妓,自是少不得。
穆贝查拍手称是,穆贝峰犹豫了一下,也点头答应。
穆贝同信心十足地缓缓搓开纸团,竟然是个宫字,顿时泄了气。穆贝查喜上眉梢,穆贝峰也是喜不自胜。
不必说,这桌子上的是个黥字。这牢狱不曾行过黥刑,既无什么特别工具,甚至连刺什么字,刺在哪里,也是迷茫不知。穆贝同看狱吏请示,不好气地说道:“在那面颊处刺个衰字,不就成了。”
穆贝查催了去穆贝同宅里寻欢,穆贝峰却接过话来:“五弟,可是赌输心情不佳,白狱官,还是刺个囚字吧。”二人也是心急,也顾不得再管周璟瑜,一并拉了穆贝同回府,那狱吏得令拖了周璟瑜而去,
恨归恨,怨亦怨,这一遭境遇竟然不觉间已是将后世历史命运所改变。
陈玥仙这几日在寺里,也是茶饭不思,既感伤父亲冤死奸臣手中,又对周璟瑜更是担忧。她听得外边一阵喧闹,却懒得去理,不过明慈已经是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明慈喘着气,说道:“姐姐,刚才有人在外边呼喊你的名字,还说让你救他。我听着似是周哥哥声音,可我出去寻他,却没了踪影。”
陈玥仙一下惊起,已经拉着明慈出门去找,哪里还能看到周璟瑜的身影,又问过巡防的兵士,俱说那闹事的人被兵士给拖走了。
陈玥仙赶紧进了寺里,哭着跑到怀悲怀里:“外公,你不是差了人去寻周哥哥,怎么他却被官兵给抓走了。”
怀悲问清事情缘由,随即唤过身旁侍奉僧人,差了他去宫里查办此事。
“仙儿,别哭,这事交予我,今日便还给你一个周哥哥。”怀悲安慰着,陈玥仙终于止住啼哭,脸上还有些微红,娇声嗯了一声。
当周璟瑜被扔回左重己那里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左重己也没什么医疗工具在手,照旧用尿给他擦洗伤口。周璟瑜被蜇醒,看到眼前是左重己,一行泪竟然流了下来,他这几日所受的屈辱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尤其是这脸上不时传来的伤痛。黥刑,这不如杀了他。
左重己也是震惊,这历史书上记载着周璟瑜生的气宇轩昂、貌若潘安,即使是在快四十岁了,还惹得江南许多美女名妓为他倾心,而他投江死后,天下许多女子都为此事伤心,当时名动江南的名妓江诗雨还为他作了一首《恨君别》流传千古。
他怎么会脸上被刺了字!左重己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改变了历史?
然而事实确实是他改变了周璟瑜的一生,如果周璟瑜没有遇到他,今日就会一心求死,也就不会去寻求陈玥仙帮助,他也会因为今日又受了皮肉折磨而大病一场。明慈会在晌午后,在街市行刑广场看到周存孝的尸体,陈玥仙才知道周璟瑜被关进了大牢,便求了怀悲救出周璟瑜,并一直照顾着病重的周璟瑜。华朝与胡狄因为安家一事交恶,此时正赶上羌鬼人南侵,胡狄人拒绝出兵对抗羌鬼人,北方战事吃紧。等到周璟瑜多半年以后病好,安贞贞已经入了宫,迷住了真宗皇帝,做了贞妃,但他并不曾知晓。周璟瑜虽然知道陈玥仙对自己一往情深,却心中十分担忧安贞贞,拒绝了陈玥仙的情意。此时北方大旱,而华朝与羌鬼人战争正在白热化阶段,郭王二人又借筹措粮饷横征暴敛,中原一带饥民四起。陈玥仙最终选择留在了外公身边,周璟瑜独自离开了平山城。这一路上他见识到了民间百姓疾苦,心中对权势富贵心生厌倦,又遇流民起义被抓,后被并州兵马使张峎程解救,被迫随着张峎程镇压起义流民,与嗜杀屠城的起义军首领李洪畴斗智斗勇。等他败了李洪畴,辗转回到洛阳,北方战事也平,安贞贞开始借助正天教圣君的力量,向复仇之路迈进,一切都已经无法阻止命运的齿轮。周璟瑜也最终成为了后世史书所书写的传奇诗人“周璟瑜”。
世事无常多蹊跷,
黄粱一梦雄鸡晓。
自古东南西北朝,
只留尘埃后人笑。
左重己正自奇怪,那边周璟瑜却有心求死,一头便要撞向牢房铁壁。然而他身有枷锁镣铐所缚,行动不甚方便,被左重己一把拉住。
对于一个一向自负容貌的人来说,毁容无异于让他去死。周璟瑜哭求着:“老人家,士可杀不可辱,今日受了这等屈辱,我周璟瑜还如何出门见人,更无颜归乡再见家中父老。”
“恳请您松松手,让我一死了之也罢。”
左重己猛地几巴掌甩在他的脸上,“臭小子,你还无颜回去见家中父老,你死了,真以为他们就能逃过满门抄斩?你死了,安贞贞就不再是那皇帝佬的女人?你他妈给我醒醒,你是一个懦夫吗?你一个大男人,又不靠脸吃饭,你寻死觅活个什么劲!行,你要是想着你全家就此灭门,那你就去死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周璟瑜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懦弱,即使死也该先救了全家再说。如今容貌尽毁,自己已经不再奢望安贞贞垂顾,但他一定要阻止他成为皇帝的妃子!
重新有了人生目标的人,即使会死也要努力活着。
周璟瑜突然对着左重己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问道:“老人家,您知晓千年事,就指点下小子,我该……”他虽然不懂小子二字何意,却听左重己常常如此称呼自己。
左重己打断他说话:“现在你脸上被刺了字,跟我所知道的历史已经不一样了,或许是天意吧,我穿越千年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你,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上天真的在跟我开一个国际大玩笑。”说完左重己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周璟瑜不甚明白,却也知道左重己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指点自己。他还是郑重地向左重己磕了几个头,对左重己说道:“您老人家的大恩,我无以为报,若我此次大难不死,纵是万难也要救您老出去!”
左重己扶起他来,直言自己身体自己清楚,恐怕也活不了太久时日,况且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牢狱阴暗生活,只是劝周璟瑜不要再生寻死的心,好生珍惜大好年华,设法出去拯救周家。
经了连番折腾,中午派饭的狱卒也送来些饭汤,周璟瑜身体已经极是困累,随意吃下一点,便卧在乱草窝上小憩一会,再醒来已是着了风寒,身上有些发热,幸好有了左重己在旁,他用军队里学来的急救办法,帮他揉捏搓拿穴位,周璟瑜病情才没有恶化。
太阳就快要落山的时候,突然一曲笛声传来,其声悠悠似近还远,甚是熟悉。有些迷糊的周璟瑜嘴中念到:“月下笛声悠然起,去家已然万千里。半是乡愁半相思,心系塞北归无计。”
这笛声正是《月下相思曲》,陈玥仙来了,然而她并没有进来,其实她怕,怕看到周璟瑜遍体鳞伤的样子。她流着泪,在外边吹着这首月下相思曲,不是思念母亲,却是思念周璟瑜。半个月前,英姿不凡的周璟瑜闯进了她的生活,就此带走了她的心,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与周璟瑜见面,在她的梦里,她依偎着她,骑着一匹雪里飞红马,奔走在塞外草原上。
周璟瑜也是感慨万千,同是一曲,如今却是二个心境,他悲从心生,又是流下泪来。就连左重己也被勾起思乡情绪,老泪不觉已是纵横。
那白姓狱吏带着几个狱卒急急地过来,招呼周璟瑜从那小门中爬出,周璟瑜带着枷锁镣铐,稍有些不便,几人也是轻轻地扶着,白姓狱吏一脸媚笑地说道:“周公子,不知您大驾光临,万望恕罪,万望恕罪啊。您老慢点,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快取下枷锁镣铐。”
虎落平阳必被犬欺,这权势就是如此怪异,足以黑白颠倒、扭转伦纲。
看周璟瑜不搭话,几个人小心伺候搀扶,白姓狱吏继续说道:“周公子,您大人大量,我等奉命行事,由不得自己的意愿。”
周璟瑜强打精神,缓缓地回道:“你也无错,且带我出去说话。”
尽管明慈陪着她,还有一众禁军,但在面前的狱门打开之前,陈玥仙真的好怕。当她看到周璟瑜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样子,心似乎一下就碎了,尽管周璟瑜身上臊臭不已,又血污不堪,她还是哭着抱住了周璟瑜,呜咽说道:“哥哥,我来晚了,是谁这么狠心把你弄成这般。”
周璟瑜抬起头,那墨色的囚字如此扎眼,他看着她无力地说道:“玥仙,我没事,与我同囚的那位老人家,你能帮忙救他出来吗?”
陈玥仙哭着对那狱官说:“没听到吗?快去!”
白姓狱吏惶恐地拜倒,说道:“周公子所住囚房,是曾经闹过鬼,但这些年来确实无人囚禁在里边。”
周璟瑜怎么会信,白姓狱吏与一众狱卒全都信誓旦旦地保证,白姓狱吏心想这周公子不会是受不了皮肉之苦,傻了吧,嘴上却不敢,直说:“我等所言,句句属实,哪敢再欺瞒几位大人。”
从囚室过来的士兵也证实了,里边确实空无一人。周璟瑜还是不信,这身上尿臊味,被左重己揉捏过的头部、背部也还依然真切,明证如此怎么会无人。他坚持再去那囚室,陈玥仙一起陪着,打开铁壁小门,里边竟然真的是空空如也。
难道自己活见鬼了,周璟瑜真的无法相信,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果真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