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不仅仅是在场的人,还有城中太国寺里的陈玥仙。
虽然她为周璟瑜另有所爱而伤心不已,但自从那日周璟瑜独自离去以后,她便一直忐忑不安。又听了明慈八卦,说胡狄王的二王子被一众恶贼绑走,安家女眷不知所踪,华朝使者勃然大怒,限定三日必须交人,否则便要回洛阳禀明圣上,直言胡狄包庇叛贼余党。胡狄王不敢怠慢,虽然自己的儿子也被绑架,但比起与华朝交恶来说,还是小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形势还不容与华朝决裂。胡狄王派出大军满城全国搜捕,周璟瑜又是文弱书生,这二日噩梦连连,令她心中更加担忧。
然而却有一个坏消息来的更快。怀悲突然将陈玥仙叫到跟前,屏退左右僧众。未开口,竟然留下一行泪:“玥仙,你父亲走了。”
陈玥仙从没想过自己任性地出来,竟然就此与父亲阴阳隔绝,心中的悲痛自是不言。陈玥仙投在怀悲怀里,痛哭不已,怀悲将得到的消息简要一说,陈玥仙听到刘铎杀了王宏章,才稍微有些慰藉,她满脸泪花,头梳垂挂髻更显得楚楚可怜。她呢喃道:“为什么连父亲这惟一的亲人也离了我而去?他说再也不与我分离了。”
怀悲心中不忍,替她抹去泪雨,悲颤的说道:“傻孩子,谁说你没有亲人,你不是还有外公我。”
原来,怀悲就是少年陈威游历胡狄部落时的胡狄王穆怀宜,而陈玥仙的母亲穆雪云是怀悲的掌上明珠独女,穆雪云被陈威的才气武艺所倾倒,二人真心相爱,后来穆雪云怀了陈玥仙,而穆怀宜素来不喜华朝人,坚决不同意二人婚事,并要驱逐陈威回华朝。二人无计,私奔回了中原,一晃二十年过去,他每每夜深看着木雕,便心中追悔莫及。直到遇到了陈玥仙,他便猜知她或许便是穆雪云的女儿。他毕竟怕陈玥仙一时无法接受,到了今日方才告知,祖孙二人相认,更是泪盈满眶。
当年往事恨难追,
棒打鸳鸯终有悔。
人鬼别离缘未尽,
祖孙相依千里会。
这边小院,雨还在下,一个人影从房顶跃了下来。
来的人却是同样的蒙面人,他单膝跪地,屈身禀道“门主,有大批官兵向这里杀来,宜速速处置。”他是夜影,擅长轻功、侦察,而另外三人分别是苍龙、虚空与云灵,这四人都是斩红叶的世家幸存的血脉,而云灵是唯一活着的女人,到场的是夜影、虚空与云灵,至于苍龙,也许在极乐楼。
斩红叶等不及了,说道:“他用命换你多活一时,你也该好生谢他。”尹梓莹知道在劫难逃,索性拼死一搏,周璟瑜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冲向了斩红叶。而他已经等待这一刻快要不耐烦了,刀已出窍,一式长虹贯日,地下只是多了一具尸体罢了。
武功再强,也难以敌过千军万马,斩红叶不想节外生枝,斩红叶用他独有的嗓音说道:“云灵去极乐楼接应苍龙,我们走。”虚空问道:“这个人怎么办?”斩红叶并不关心,甩下一句:“蝼蚁尚且偷生,让他活着吧。”
周璟瑜站起来,怒视着斩红叶。他只是个普通文人,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好渺小,曾经骄傲的心似乎被踩在了地上,贵为太傅的儿子,在洛阳呼风唤雨,然而在这里,在这个人面前,他被视为蝼蚁一般。存孝死了,也算是因为他而死,安贞贞被正天教掳去下落不明。也许死是一种解脱,他把心一横,捡起地下长剑,奋力向斩红叶刺了过去!
其实斩红叶根本不在乎地下再多一具尸体,然而他血红色的眼睛却在视力上异于常人,昼夜颠反,他在夜间可以如同白昼一般,在这黑色的雨夜中他清晰地看到周璟瑜的表情与眼神,哀怨、绝望、悲伤且无助,复杂的情绪让他整个脸失去了俊逸神采,斩红叶仿佛看到了那日坠落悬崖时自己的影子。
周璟瑜刺来的剑完全没有威胁可言,脚步虚浮,力量微弱。斩红叶改变了想法,只见他右手极快伸出,二指已是牢牢夹住了剑身,周璟瑜竟然再难迈进一步。斩红叶暗用内劲,猛地向后一扯,周璟瑜已是一个踉跄向前,斩红叶左手手掌正切中其脑后风府穴,周璟瑜眼前一昏,晕了过去。
所谓冤家路窄,周璟瑜再醒来是被鞭子给抽醒的,面前一个肥胖的猪脸令他无比厌恶,然而这一次,穆贝查穿着一身华服,手中执着鞭子站在他的面前,他裸着上身双手双脚被麻绳锁住斜吊了起来。正天教必是与穆贝查狼狈为奸,天杀的贼人尹梓雄,就如今档口,周璟瑜还在为安贞贞担忧。
“周公子,数日不见,甚是想念。”穆贝查一笑,连眼都眯了起来,用肥乎乎的左手掐住周璟瑜的脸庞。
“猪头还能讲话,当真是让我见了大稀奇,开了眼了,开了眼了。”周璟瑜一口唾沫吐过去,正中了穆贝查的额头。
“你这贱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穆贝查恼羞成怒,兀自挥鞭不已,而周璟瑜也骂个不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璟瑜已经浑身上下皮开肉绽,穆贝查又命人端了盐水,泼在他身上,他哪受过这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折磨。
大声骂道:“你这肥猪,要杀便杀,给爷爷一个痛快!”
穆贝查哈哈的一阵大笑,说道“杀了你,不,那不是我的风格,你得好好的活着,你求我啊,说不定我心一软,就放了你。”
“你做梦!”
“还记得你那个随从吗?死得好惨,可是他现在更惨,我已经让我养的那二只雕儿去伺候他了,想来场面也会很好看。”
周璟瑜心中更是悲恸不已,存孝自小与自己一起长大,如今却落得身死异乡,连尸体都被摧残。穆贝查很是得意,这夜也深了,他倒有些困意,看着周璟瑜的神情,听着他破口大骂,反而一种快感愈发强烈。穆贝查挥挥手召来狱卒,用了胡狄语刻意交待好好优待周璟瑜,看狱卒会意,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周璟瑜被扔进的这间牢房,在牢狱的最北侧,也不知为何,与其他牢房不甚一样,四面高墙铁壁只留一扇小门,门上墙上还挂着镇邪除妖的物事。虽然这里是在地下,却并非暗无天日,相反还有一个小窗可以透进外边的光亮,美中不足的是此处有一馊水槽道经过,也无遮掩,地上府衙的馊水屎尿都从这里流过,地面阴臊潮湿,房内空气难以流通,常年累月自然奇臭无比,应该说是平山府牢狱中环境最差的牢房。
周璟瑜身上带着镣锁,浑身吃痛,首冲其来的便是浓烈的臊臭气味,他哪曾受过这种待遇,呕的一阵急吐。夜深人静,呕吐声显得格外明显。
“多少年没有倒霉蛋进来了,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用的虽是华文,腔调却不甚一致。
“老人家且见谅,在下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等气味。”周璟瑜也奇怪竟然有人。
穿越千年为何来,
沦落塞外遭祸灾。
闻听乡音犹难信,
此生唏嘘十数载。
“你是华朝人?”那人听他说话,已是翻身从地上铺的乱草窝中爬出来。双手扶住周璟瑜双肩,此人十数年不曾洗澡,气味扑面而来,一身衣服奇异,却污渍不堪,早看不出来本来模样,头发已然尽数花白,脸上也是污脏厉害,神情却很是激动,急切地连声追问:“你真的是华朝人?”
尽管气味难闻,周璟瑜强忍不便声张,只是点头,然后说道:“老人家,我身上刚受了鞭笞,经不住这般晃荡。”
那人赶紧松开他双肩,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到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我有些激动,哎呦,你这是挨了多少鞭,看着这血流的,来,我看看,得抓紧处理下,要不再感染化脓了。”虽然周璟瑜不能完全听懂他所说的话,但他能猜得到这人是要给自己查验伤势。二人说话虽然交流有些困难,但一番解释,总还能基本明白。
那人拿过自己的尿壶,直接用手接了,便要替周璟瑜擦洗伤口。
周璟瑜大骇,“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懂什么,这个尿可以,那个杀菌消炎,唉,说了你也不懂,我该怎么说呢?反正就是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周璟瑜还要推让,那人拉下脸来,“那你就慢慢等着全身化脓吧,到时死的更加恶心。”
周璟瑜只能忍着疼痛,让那人用尿液将身上伤口擦洗一遍。
擦洗完毕,周璟瑜说道:“这初始还有些刺痛,现在反而好受许多。不知老人家尊姓大名,若有朝我可……唉,此次我也命不久矣,不提不提了。”
“十几年了,我终于碰到个能说个话的人,你却要活不长了,这是什么道理,苍天,你要捉弄我左重己到什么时候。”说到此,这老人竟然热泪盈眶。
“老人家,您不必如此感伤,或许我周璟瑜福泽齐天……”
“你说你是周璟瑜?可是那个出身太傅家里的周璟瑜?”
“您老人家何以知晓我的……?”周璟瑜没想到这老人竟会知道自己的家世。
左重己也许是太久没有人陪着说过话了,话匣子就此打开。
左重己来自一千八百年以后,他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一次飞机失事,他却意外地穿越到了二十六年前的华朝时代。然而这个穿越显然没有计算好一切,飞机竟然掉落在胡狄人牧养的羊群中,砸死了不少山羊。当时胡狄人还是游牧习俗,尚且是奴隶制度,这砸死羊群对于胡狄人来说是不祥之兆,而左重己又用手枪杀死了几个胡狄人,于是左重己便被胡狄人视作天降恶魔。左重己又与胡狄人语言不通,被胡狄人用绳网诱捕,幸好他们把他当成恶魔不敢接近,因此当时的胡狄大法师便把左重己锁困起来,每日驱魔除邪。到了后来,上任胡狄王穆怀宜兵败被逼东迁,又遭了爱女私奔之痛,便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穆托尔,自己则笃信佛教剃度为僧。穆托尔定都平山城后,左重己也就被关进这牢狱中,一直到了今天,无人问津,而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五十四岁的他现在也已经如那风烛残年的老叟一般,鼻子失灵闻不到气味,目力退化见不得阳光。
可以从天而降的飞机?手枪?这些事物显然不是周璟瑜能够理解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左重己是不是一个疯子。
“你是不是不信?别摇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在这牢房里呆的时间比你年龄都长,我为什么能够知道你周璟瑜呢,因为你是后世有名的大诗人、文学家,你是历史上第一个提出了“众生平等民权思想”的人。野史上都传说你与那华朝妖妃安贞贞有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左重己看周璟瑜的眼神就知道他心存怀疑。周璟瑜彻底迷糊了,但是左重己很显然是认真的。
“文学家?众生平等?民权思想?安贞贞?”周璟瑜还是不懂,但他已经有些信了,因为如果是疯子,不可能知道他与安贞贞的故事。左重己索性不再解释,他问道:“我对历史了解不深,只是大概知道些,现在是哪个皇帝在位,时间是几月几日?”
“圣启皇帝四年七月二十六。”
“这个,你是生活在华朝末年,皇帝是不是叫刘瑭,在我们的时代,他叫真宗皇帝。他是个短命鬼,也就坐了七年皇帝,哎呀,你周家明年就会有大难啊。”周璟瑜越听越是心惊,也不再管左重己言语大不敬。
“恳请老人家告知。”
“你周家击败北方羌鬼人以后功高震主,你叔父却死在羌鬼人手中,那妖妃贞妃与王世文在后边推波助澜,最后落得满门抄斩,而你侥幸未死,隐居在南方。后来贞妃的儿子作了皇帝,自己当那摄政太后,真是自取灭亡。传闻你听说安贞贞死后,你也投江死了,倒是留下不少传世名作。对,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安贞贞会成为皇帝的妃子,周家最后却败亡在安贞贞的手中,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周璟瑜心乱如麻,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安排,他不要,他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如何才能救我全家脱离此难,恳请老人家指点迷津。”周璟瑜跪下磕头不已。
“唉,后世已经成了历史,如何改变我又怎么能知道,就连我自己也在被人囚困了几十年,我还活着,是因为我相信我来这里一定会要做点什么。也许我真的是为了等到你吧。”
二人不觉谈了一夜,左重己只是了解这天下形势的走势,真宗皇帝在位后期连年大旱,官治腐败民不聊生,天下流民起义四起,又宠信奸臣枉杀忠良,华朝天下大乱。自己也早早病亡,安贞贞勾结奸臣鸠杀皇后,立自己的儿子为帝,史称华后主。羌鬼人、鞑靼人、胡狄人、南越人、回鹘人祸乱中华,各大诸侯混战不已,天下十室九空,自此进入百年****年代。
兴,百姓苦;忘,百姓苦。周璟瑜也第一次听到何所谓众生平等,天下应以民为贵,而将来的世界会是一个民主的世界。尽管他很多东西依然无法理解,但他在想他与存孝,虽然他们是主仆,自己又凭什么把他带到这个伤心的异乡,甚至连他的尸体都不能回到故土安息。还有皇帝,凭什么他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安家以及他周家全家的性命,这不是命运,而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制度。他仿佛感觉到身上有一把禁锢着他的锁,而今天他终于奋力将它彻底扯碎。他要活下去,要阻止安贞贞成为妃子,更要救自己全家,甚至他还做梦梦到自己拯救了天下的苍生。
就在这样一个奇臭无比的牢房里,周璟瑜还是睡着了,少许时候天便亮了。
第一个来吵醒他的并不是他所预想的狱卒,而是牢狱中的犯人的哀鸣。周璟瑜偷偷从小缝里远远看到,竟有犯人能在牢狱中随意走动,而哀鸣的犯人身上背个装满水的水桶,正被几个犯人用竹片毒打,那随意走动的犯人也是一脸凶相,用胡狄语大声呵斥着。
“这个还用奇怪,这牢狱里我见得多了,那就是个图财的狱霸。”左重己眯着眼也不起身,颇是习惯的继续睡觉。“你能关到我这,也算你的运气,要拿不出钱来,他们非得扒你一层皮来。”
周璟瑜不禁苦笑,同是犯人深陷囵圄,竟然也能有这等境遇差别。“这些人如此动静生事,那狱吏还能放任不管?”
“都被那狱霸使了好处,谁来管,在这牢里他来去自如,比在外边过的更快活,我看他就算出去了也还得设法再进来。”
这等奇怪事,怪不自己常听人讲:“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周璟瑜感慨世道无常,自己这一番也算看了民情冷暖。钱财本身外之物,却总有太多人趋之若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命挣无命花,却挡不住追逐钱财的利欲熏心。周璟瑜一阵唏嘘,却见那狱霸已经低三下四地去迎了狱吏。
那狱吏攥了银两在手,也不搭话,带着几个狱卒奔着周璟瑜而来。开了小门,让周璟瑜自己钻出来,便带着他去了审讯监房。
他心中暗骂穆贝查那肥猪也如此赶早,但这次他却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