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三月八日是阮玲玉逝一世二十二周年。每年此时，我总是怀着尊敬与热爱的心情怀念她，回忆起她给我留下的亲切的印象。
1932年是我参加联华影业公司的第二年，当时公司叫我和阮玲玉合演影片“小玩意”，这是我的第三部戏。那时阮玲玉已经红遍影坛，和这样一位“大明星”搭戏，使初出茅庐的我不能不有所害怕和顾虑，害怕的是能不能和她接近，搞好合作关系，完成创作任务，顾虑的是她会不会讥笑我幼稚，使我一败涂地。在旧社会中，有所渭“星海浮沉”的悲剧，旧人怕新人抢去“饭碗”、新人怕旧人“排挤”，在当时这是一个生命攸关的斗争。我还不知道阮玲王会怎样对待一个新演员。
“小玩意”开拍的那天，阮玲玉到达摄影现场比别人都早。我偷偷地注视着她，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并不是像我想像中那样架子十足，一副“大明星”的派头。导演孙瑜忙于现场指导，来不及和我们正式介绍。我们俩只好默默地走向化装室，我想和她谈话，但苦于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感到很窘。她似乎已看出我的心情，当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时，她便对我笑了一笑。这笑是那么温和亲切，胜过多少句客气的俗套，使我马上平静轻快起来。我眼看她化装得又快又细致，技术熟练。化完装，我们再走进摄影现场，孙瑜向我们讲解所要拍的剧情，他讲到剧中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时，阮玲王忽然拉着我的手，用不纯粹的国语说道:、“珠儿，快叫我妈妈!”逗得全场大笑，我就更轻快了。我们的合作关系就这样地建立了起来。在这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由于她开朗大方，使我可以所无顾虑，问她这个那个，得益不少，而且她还主动地启发、诱导我。
譬如在“小玩意”中有这样一场戏:珠儿在一二八战火中身受重伤，临死之前对她妈妈说:“妈妈别哭!小缝子才哭哩!”我当时对这角色的了解非常肤浅，我以为珠儿既然受了重伤，就应该非常痛苦，所以我紧锁双眉，表现出异常痛苦的样子。这场戏拍了好几次，都不能使导演满意。这时阮玲玉就从旁边启发我，她说:“你在这个时候所要表演的不是你的痛苦，而是要忍着极大的悲痛，去安慰你的母亲，你应该抓住角色的内心活动”。她这几句话给了我很好的启示，使我明白该怎么表演细致深刻的母女之情。这说明阮玲玉非但能掌握自己的角色，而且对别人所扮演的角色，也有深刻的理解。
到了1935年，我们又合演“国风”，分别扮演姊妹俩。当时有这样一件小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公司里的服装员替我们准备了二件同样料子同样式样的灰布旗袍，他怕做得不好，先拾我试穿，试穿后我选了一件，可是他却说这是给阮小姐做的，因为他以为，我选的那件必然是做得比较好的，所以应该给阮玲玉。我看他这样做事，十分生气，便和他争吵起来。恰好这时候阮玲玉走了进来，问明缘故，劝走了服装员，又来劝我，帮我把我所选定的那件衣服穿上，看看还有哪几处不大合适，便告诉服装员该怎样修改。同时她还说，要把戏拍好，首先要平心静气，不要因小事扰乱了白己的情绪，至于化装、服鼓等对演员只起辅助作用，最重要的还是在戏上下功夫。她对我这样一个新进的演员如此恳切爱护，使我感动得流下泪来。
“国风”中有一个场面是姊妹俩吵嘴，她打了我一记耳光后，我就应该大哭大闹起来。但是戏开拍以后，她打了我一记耳光，我不但没有哭，反而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连续多次都没有拍好。阮玲玉就向导演建议暂时休息，休息时她走到导演身旁，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活。休息后导演就宣布现在是试拍，大家一听是试拍，就没有以前那样紧张了，我也觉得不可笑了。其实这一次还是实拍，拍完后，阮玲王很诚恳地对我说“你演得真好”。她这样帮助我演戏，使我永远不能忘记。
拍“国风”一片的时候，阮玲王还主演了“新女性”一片，我虽然没有参加拍摄，但经常到摄影场去揣摩她怎么表演，籍以提高自己的演技。她在“新女性”中扮演女作家韦明，韦明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的牺牲者，她受了男人的侮辱，她的孩子又在垂危中，加以受到经济上的压迫，终于绝望自杀。记得有一次我到摄影场去，正赶上她要拍摄服安眠药的镜头。拍摄之前，她独自静默一会，就很快进入角色之中，眼泪不断地流下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服安眠药片。出现在银幕上的是她的面部特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看到随着她吞下一片又一片安眠药片，她的眼神起了错综复杂的变化，流露出一个自杀者在这生死关头的矛盾心情，表现出她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俱，她的愤怒和悲哀;从她眼神的变化中也可以看出是谁杀害了她。她在演这场戏时非常激动，事后还哭了大半天，在场的人也都深为感动，浸沉在这个悲剧之中。
后来我问她:“你在服安眠药片的刹那间，心中想些什么？“她说不幸的是我也有过相似的遭遇，只是我没有死成，我在演这场戏时，从新体验了我自杀时的心情。在自杀的刹那间，心情是万分复杂的，我想摆脱痛苦，可是反而增加了痛苦，有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其中有你最亲爱的人，也有你最僧恨的人，每当一片安眠药片吞下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新的想法涌上心头??。
阮玲玉拍摄了很多部动人的影片，她的表演打动了千千万万戏众的心弦，获得了观众普遍的爱截。我作为一个电影观众，也是非常仰慕阮玲玉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她表演的主要特点是真实可信、深刻细致.当时她已经体会到演戏不是为了讨好观众，不是机械地重复一些喜怒哀乐的表情，而应该深入到角色的内心，然后把角色的思想感情体现出来。
阮玲玉出身贫寒，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她勤学苦练，在摄影机前多年的摸索和体会，她的表演艺术达到很高的成就。她并不因此骄傲自满，一空下来就读书，而且从各方面丰富自己的知识。当时中国有声电影刚刚开始出现，她说不好国语，就请我和另外一位朋友教她讲国语;又她从小多病，体质孱弱，请我教她练柔软操，一经开始从不间断.她对于工作一贯是非常认真，从不因为私事而马马虎虎，耽误工作。在她死前几天，上海大小各报正凶猛地对她展开人身攻击，可是她直到自杀前三天，还去拍摄国风的最后几个外景塌面，可见她对工作的负责认真，即使在最苦恼、最厌世的时刻，她也没有放弃过自己心爱的工作。
阮玲玉在旧社会恶势力的压迫下，被迫结束了十分短促而又极有才华的一生，发出了“人言可畏”的喊声，虽然她不幸没有能战胜黑暗的社会，但她的死不是屈服，而是一个勇敢的控拆。
阮玲玉是我国优秀的电影演员。她的早死使我们感到万分痛惜，也使我们倍加痛恨杀害她的旧社会。令天我们的艺术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与关怀。与阮玲玉的不幸遭遇相比较，我深感我们是幸幅的。我们纪念阮玲玉就应该学习她的为人与艺术，努力磨练自己的业务。
黎莉莉
原载于《中国电影》1957年第二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