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真是我们中国电影史上一个不幸的年头。七月十七日,我们新音乐的奠基人聂耳同志横死在日本海滨;三月八日,中国电影默片时代最优秀、最杰出的名演员阮玲玉又在万恶的旧社会制度下自杀绝命。我和这两位艺人都有过愉快的合作,而与阮玲玉的合作更早在1929年。
阮玲玉是一个正直良善、热爱生活的艺人。她聪明美丽,豪放开朗,热爱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更爱电影艺术。她爱说、爱笑、谦逊、风趣。还仅在25岁的年轻时代,竟像一朵繁开的欢乐之花被狂风暴雨无情地摧毁了!
在解放后的今天,来写文章悼念阮玲玉,心头又忍不住炽烈地燃烧起对那万恶旧社会的无比愤恨。无疑地,当阮玲王狂服安眠药片时的心头,也会充潇了对逼迫她自杀的旧社会的愤恨,她的死,是对旧社会的抗议!
阮玲王天才的演技,是中国电影默片时代的骄傲。她从未学习过,甚至没有听说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但她在29部影片里创造的各种不同类型、不伺性格的角色,都是真实自然而令人信服的。她能在任何规定情景中,给我们正确的内部和外部动作,在表演时,她能使自己的对手和观众信服。她的戏路宽广,饰演过少女、老妇、正派和反派角色;她富于观察生活的能力,积累了各种生活的体验和情绪的记忆。创造角色和表演时,她具有无比的真实感和信念。
导演阮玲玉拍电影,是任何导演的最大愉快,开拍前略加指点,她很快地就理解了导演的意图,一试之后,在艳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一拍成功,极少重拍。导演们在摄影棚里,平常总致力于如何启发和帮助演员创造角色和表演,但阮玲玉却在很多时候反转过来启发和帮助了导演,她在镜头前试拍出来的戏,常比导演在进入摄影场前所想像出来的戏要好得多、高明得多。当一个导演对阮玲玉具体地规定了某些机械的不真实的形体动作时,阮玲玉并不要在镜头前停下来,和导演面红耳赤地争论一大篇,她只消满怀信心地、真挚地把她的角色在规定情景中所应有的形体动作表演出来,便能使导演心悦诚服了。作为导演之一,这就是我所可能给予任何演员的最高评价。
阮玲玉的光彩,无疑是在她加入联华公司后才得到辉煌的焕发的。在联华公司拍摄的头两部影片“故都春萝”和“野草荣花”中,我荣幸地得以和她愉快
地合作。在“故都春萝”里她饰演一个艳媚而泼辣的**,她和王瑞麟、林楚楚兰个人的优秀演技,使得联华公司的第一炮打响了,也使得联华公司“复兴国片”的大旗得以招展。
在第二部影片,我编导的“野草闲花”中阮玲王饰演一个木匠的卖花女儿,后来她成为大城市里的著名歌星,也就是当时上层阶级心目中鄙砚玩弄的“野草闲花”。阮玲玉的特出演技丰富了人物,淋漓尽致地倾泄出了一个在大城市里被压榨、被侮辱的歌女的凄凉缠绵的身世。
我和阮玲王第三次,也是最后的一次的合作是在1933年,拍摄我编导的“小玩意”电影。在“小玩意”里,阮玲玉饰演一个农村里制作玩具的手工业妇女;
当她家破人亡,儿女失散,流落到上海后,又遭到“一二八”日帝炮火的摧毁;最后在舞场外听到了春节的鞭炮声而狂喊:“敌人又打来了!”竟被人认作
是疯子。阮玲玉的优秀演技,在这部片子里,己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成熟境界。“小玩意”是在无锡太湖拍摄外景的。1954年夏,我在太湖疗养的时候,又忆起了当年拍撰外景时和阮玲玉观摩惠山泥人工厂的情况。她是那么虚心和气地向惠山的手工艺人请教,而后来,又在影片中那么神似地表现了她们。休息时,我们曾泛舟于五里湖中,热爱着湖山的秀色。今天,太湖回到了人民的怀抱,。它显得更加美丽了,养蚕的母亲们不再为孩子们冻饿而哭泣;做泥人的少妇恢复了脸上青春的红晕;用小竹笼捉虾的少女,,从晨雾里摇出了小船,对人幸幅的一笑,又摇进了素纱轻罗般的晨雾中……这些迷人的生活小景,还可能使二十年前弃世长眠的阮玲玉着见吗?去年,我在“从太湖忆念轰耳”一文里这样地写着:
“如果说:美丽的湖山能够帮助同志们建立和增进珍贵的友谊,它也将能够——当对方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以它的美丽使珍贵的友谊光荣地复苏。”
我愿以太湖的美丽永远忆念着我们的天才演员阮玲玉!
孙瑜
原载于《中国电影》1957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