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烟飞的蝶,她已穿越那道门,正欢乐的飘入那个光亮世界,没有了躯体的哭泣,只剩两滴大大的露珠,无声滑落幽冥之界。缠绵了二十五年的绵长的梦,终止在此时此刻,而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那些生命中所有的散落,只为了这一刻的空静。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回到初生的婴儿世界,那里有满满的明亮,希望,新生。如此,死亡原来也是迷人的。犹如万物,时刻等待着来年的复苏。
再也说不出别离的话,也从来没有人来跟她道别。不是她不愿意诉说,而是,那些电影已替她说尽了一切,你可曾听懂她?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你说着言不由衷,我说那是虚情假意,却从未走进过人们的心。纵使有知己来过,也已随时空而去。
《新女性》开启了她忧郁的门,它就那样附着在她的身上,从它那里,她能很清楚的看到千疮万孔的自己,但它不具有杀人的能力。虚名与认可,爱与恨,在《新女性》结束后接连而至,她竭力想要让自己出尘般活在物外的愿望,一夜之间,全部覆灭。她感到自己脏了,宁愿一死,从此换回永远的洁白。我以为如此。但那个和她命运相似的张织云却这样认为:
余于阮之死,亦不欲有何批评,但认为中国妇女因缺乏真实学问而致其悲痛耳。大概妇女因缺乏真实学问之故,意志比较薄弱,每在遭受痛苦时,易为错觉支配……
是这样吗?虽然她们跟过同一个男人,但她仍旧是不懂她的。关于他人,不愿走进她内心的人们,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并赋予它到处散发的使命。它变为流言,千千万万个流言,她就是这样被谋杀的。的确如她所说,“我何罪之有?”于是,我不妄想我是他人,也就不会中了流言的毒。
事情发生之后,她也曾逢人就说:“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无罪!”,“出庭我倒不怕,所怕的是刚逢着礼拜六,旁听的闲人一定特别多,那倒有些难为情”。但没有人能听懂她自杀前的预言,她是恐惧的,她的诉说却无人关心,生活依然在前进,而不会因为她的苦难就止步不前。
就如两个月后,在****文网中打游击的鲁迅,以笔名为她所写悼词一样:“‘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即使至死,阮玲玉也从未停止过对孙瑜导演的敬重,是他将她打造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灵动演员,也是他,让她第一次有了被人尊重的愉悦。这个被誉为“诗人导演”的才子导演,在她逝去后,也为她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悼玉》:
以恋爱的幻灭、康健的消失、名誉的损伤,都不足以杀害阮玲玉。我觉得她的死,是因为她没有一个知己的朋友。她的一生是一页挣扎向上的史实。黑暗的社会终于笼罩了她的生命之书,使她在摸索中感到孤凄和失望。她再没有奋斗的勇气了。她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没有一事一物是值得留恋的;她没有一个知己可以申诉她内心的苦痛。她觉得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她以鼓励和同情,虽然她在银幕上的表演博得了无数不相识的观众的崇拜,虽然她为人和蔼可亲、平等待人深获每一个相识者的爱戴。
无处可诉,不,本来是有的,那个蔡楚生,就曾听见过她的一切。在悲剧来临之前,她曾和他相见在那个安静的茶馆,她说:“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香港?”他回说:“去了还是要回来。”她说:“前提是你必须舍得你同居的舞女和乡下的老婆,我们结婚后回来。”他垂下眼眉:“我在这里还有别的事要做。”她深深的看着他,然后转身而去。或许在那时,她才真正感到了孤独,即使人们相爱。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蔡楚生是否真的爱过阿阮,他一直缄口不言。我却以为他是爱的,在他们眼神交汇的时刻,在那一个一个拍戏的深夜,在一次一次心的交流中,都让你看见相爱。可是他还是退缩了,因为黑暗的上海滩,因为联华公司的大股东唐季珊,因为无赖张达民,因为他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一切,让爱情消散。他不是青春年少,早已不具有飞蛾扑火的勇气。他不是不知道,他是阮玲玉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但他却无情的让它永远朽烂在她的世界,任由她沉溺深渊。
那个诀别晚宴,自始至终他都没正眼看她,席间的阮玲玉,像个欢快的仙子,但只有他知道她是不快乐的,这,在她久久轻吻他时,让他更深感知到。忽然想起那著名的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而真正的情人,有些事,是不需要言说的。可他还是木然而立着,即使他的眼光悄悄在暗处拂过她,即使他感到深深爱恋。
疲惫的旅人们,还可以自由行走,阮玲玉却是不能的,她是巨星,她也真的是那个娇弱的林妹妹。男人们将她画地为牢,她也就安然的将自己囚禁于那牢笼,他们一边欣赏着她孔雀开屏时的绝美,一边将心灵的皮鞭抽向她,她不能做什么,只是悲戚的扑腾在那里,并在暗夜里发出夜莺般的歌唱。而她,原本是可以靠自己改变一切的,只是她太累了,她的那句“活到三十岁就够了”的话,其实她一直从来都那么想,只不过提前了五年而已。
对于阮玲玉,除了惋惜无尽,谁也无法将她复活。其实,每个生灵,都是上帝的宠儿。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就失去生的欲望,应该感谢这场不凡的生。但我们也知道,什么也不能停止,一个心如死灰之人的赴死脚步。在她终于决定自由西去的路上,她什么都看见,却也什么都看不见,她与死亡为伍,她只在它那里感到安详。她想,原来家乡,原来温暖,就在这里。
她的一切就那样静止在那一夜,世界这幅巨大的画上,生死图腾不曾更改。那时的上海,每日都会迎来滚滚风云,但没有一场事如她一样激烈,就像是一场战役。许多类似鲁迅的文人和媒体,纷纷出来诉说着压迫、制度、风俗。而小报记者们的枪也开始陆续指向唐季珊和张达民,他们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只是,无人知道他们是处于道德良心,还是欲盖弥彰。不管怎样,阮玲玉已逝去,听见与不听见,已不在乎,相信她在另一世依旧快乐飞舞,相信从此,她是花上的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