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等人抬长顺回家,清云也老老实实尊燕息为师姑,发誓不违背师姑言语。彼此之间倒也相安无事,一路打一路闹而回。清古清雅在师兄面前甚是规矩老实,因为清云脾气古怪,手脚又重,稍不合意,便痛打清古清雅二人,所以二人在师兄面前极是乖觉,少言寡语。那何老爹、何老娘一夜未眠,等长顺归来,甚是焦灼。
至晚见华为等人回来,长顺躺在木排上,受伤甚重,又有四个怪人跟随,以为长顺惹了甚么事。贫民人家哪见过这等场面,以为地痞打了人又上门讨债,吓瘫在地,何老爹说不出话来,何老娘嘤嘤而泣。长顺深知二老乃懦弱之人,必为自己受伤,犯愁、顾虑、难过,笑道:“爹、娘,不要紧的,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我去抓野鸡,跌下山谷,他们救了我回来的。”
何老爹才回过神道:“真的?”长顺道:“真的,我以前做和尚,这四个兄台做道士,和尚道士都是一家。”何老爹想想也是,那清云在旁掺和道:“正是,正是,和尚道士是一家,尼姑和尚是一家,便是那道姑道士也是一家。”清山辩道:“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道士是道士,道姑是道姑,怎么能是一家呢?”清云道:“怎么不是一家,这老儿、这老婆子不是一家吗?”眼睛唬着何老爹何老娘,何老爹不知这呆子说甚么,满口答应道:“是一家,是一家。”
清云哈哈而笑道:“兄弟,他们都说是一家了,你还怎说?”清山转向燕息道:“师姑,你说和尚尼姑、道士道姑是不是一家?”燕息讨厌这两个家伙没完没了的辩个不停,道:“不是一家。”清山哈哈而笑道:“师姑说不是一家,那就不是一家。”清云看看燕息,燕息瞪了清云一眼,清云也不敢再言,脸转向一边咕哝道:“不是一家,就不是一家呗,谁稀罕呢?”燕息气得想笑。何老爹见长顺回来,又是带了朋友,心情转好,开心地催促老婆子去烧水煮饭,自己提个篮子出了院门。
半个时辰后,何老爹买了烧鸡烤鸭猪牛等卤菜,满满一篮,肩上挂一大壶绍兴老酒,摆满一桌。华为见如此,过意不去,道:“老爹,何必破费,买了这么多菜。”何老爹开心道:“不多,不多,难得顺儿带这么多朋友回来,不知合不合口味,尽管吃,不够,我再去买。”清云发起夯来,接口道:“不多,不多,再去买,再去买。”左手摆摆打发何老爹去买,右手抓一只鸡,撕了鸡腿便吃。
燕息看清云那黑乎乎、脏兮兮的大手,倒了胃口,气道:“你再这样胡闹,小心罚你滚回你的道士山去,不许跟着我们。”清山护着师姑道:“师父说要尊重长辈,长不食,子不食,师姑还未吃,你怎么先吃了?”清云恨恨瞪了清山一眼,恨不得跳过去打清山一顿,看燕息怒着脸,也有点畏缩,心想好容易出来,外边这般好玩,谁还想回山里去?顿时紧张起来,放下手中鸡腿,等燕息等人抬箸,方敢接着吃。燕息和华为等人,以饭为主,燕息吃了半碗饭,华为吃了两碗,长顺和着鸡汤吃了一碗,何老爹喝了半碗酒,便不再吃,何老娘也只吃了点,剩下半锅饭,一桌菜,一壶酒。燕息不想看清云等人吃饭丑态,拉着华为出去。
那清云见燕息出去,自己为大,少了顾忌,提壶便喝,手抓牛肉狂吃,清山也不落后,清古清雅,也是抢来抢去,四个人吃个罄尽。华为和燕息逛了一圈回来,听堂屋内呼声雷响,走进一看。哇,真的是蔚为大观,杯盘狼藉,酒气弥漫,清云倒在地上,清古清雅趴在桌上,清山不知去哪里,找了一圈才发现,被清云压在身下。华为上前想叫醒他们,燕息阻止道:“由他们睡吧,喝了那么多酒,此时醒来,还不知惹甚么事呢。”何老爹何老娘在里间照看长顺,一刻也不愿离开,一夜未眠,此时趴在床边也呼呼而睡。
长顺喝药调理一个月,身体渐渐好转,可下床慢慢踱步。又过了一个月,身体转好。月半一日晚间,天晴月圆,华为练了一会儿功夫,燕息睡不着,缠着华为出去走走。两人出门也无去处,沿着平时走惯的路而行,谈谈笑笑到了江边。
一轮圆月挂在中天,映在江面,宛如江盘明珠,风丝丝,水嶙嶙,波颤颤,月明明,山水相伴,点点影影。几只渔舟从远处悠悠而来,水荡影斜,再远处幽暗深邃,不知那水尽处在哪里,也不知有何物,让人思接暇辰。燕息坐在江边,手支下巴靠在膝盖,悠悠道:“为哥哥,你看这江景,想到了甚么?”
华为搂燕息入怀,想了一会,道:“看着江景明月,水流悠悠,想起唐人一诗来,恰似此景。”燕息笑道:“我读书少,你念给我听听。”华为嗯了一声,说道:“这诗名***江花月夜》,诗句华美,诗意极是深幽,仿佛远古走来的美人,有一种清清之感、冷冷之感、豁达之感。你听啊。‘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华为诵了一遍,音韵婉转,燕息喜道:“真好听。”叹了口气,华为问其为何叹息,燕息道:“这诗中云‘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景色一年如一年,年年相似,可是人却变了。我们今日见了此月此景,明日不知谁来见,后日又不知是谁,可是景色还是那景色,别说人生代代了,便是每晚人也未必相同。还有些人早上见了,晚上未必见到,反之亦然。有些人对此景缠绵悱恻,可是又有多少情人能如江月江水依依恋恋,可怜春半不还家。我好害怕有一天你离我而去,或我离你而去,到时候一人去,一人思,你与佳人共寝,我一人如月徘徊,叫我如何活得下去?”华为听燕息之言,对自己情真意切,心想自己对她又何尝不是?心想:“这景色一幽暗,最容易惹人愁思,可不要让她更伤情。”笑道:“不会的,我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有你垂青,已是祖上之恩了,哪里舍得让你这样美妙的可人儿跑了,便是天天杀我一百次,也不愿你离开我一次,要不做个印记?”燕息笑道:“甚么印记?”华为笑道:“让我亲一下,留个印记。”
燕息笑着跳起来躲开道:“油嘴滑舌的小无赖,不怕我杀了你?”华为爬起来笑道:“留个印记,丢了也好找到。”燕息笑道:“不需要印记,也丢不了啊。”华为笑道:“不要印记,怎么能标记清晰呢?”燕息笑道:“有啊,买一条长绳子,系在你脖子里,走到哪牵到哪,想跑都没门。”华为啐了一口道:“好呀,你拐弯骂我呢?看我怎么收拾你。”一把抓住燕息,燕息咯咯大笑,蹲在地上爬不起来。
突然江边传来歌声,声音凄悴,华为和燕息静听。那人唱道:“原想与君共白首,亲恩情重难连理。不怨造化作弄人,只叹红颜多命薄。心伤心碎心已止,缘浅缘深缘由天。唯愿今世苦相守,换得来生续鸳鸯。”华为听闻白盐帮近来好生兴旺,在长江、钱塘江附近多有分帮,这些人白天尚好,晚间便胡作非为,担心遇到他们,不想再惹事端,道:“天晚了,我们回去吧。”燕息听那歌声婉转,不想离去。
突然那船上人道:“二位朋友,何不上船小酌一杯,心情有殊,江景何异?”看来那人亦听到华为吟诗之声,感同身受,便叫唤一声。接着那人推开船窗,拉开油纸帘,灯光映出,正好照向华为和燕息。那人站起来又向华为施礼道:“兄台可否过来一饮?”华为还是想离开,燕息见那船内灿然辉煌,煞是好看,想一瞧究竟。大凡女子见到漂亮的东西,如黏了糖一般,不看个清楚,如何肯去?
燕息拉着华为跳上船,舱内一个三十来岁中年汉子迎过来,摆了椅子让华为二人入座。华为细看那人,国字脸,容颜憔悴黯黑,须发短竖如箭,身穿蓝色短袍,身前一张小八仙桌,两个小菜,一壶酒,一个杯,一双箸。身后站一个中年汉子,甲胄贯身,武官打扮,左腰间挂个腰刀。那人见华为和燕息,略感差异,笑道:“原来是个少年仁兄,请坐,在下是粗人,也不讲甚么客套了。”手一挥,上酒。
那个武官走进内舱,搬出一坛女儿红,又提出一个食盒,里面放了六样菜,端出菜肴放在桌上,味道幽香。燕息看了一下,一盘精牛肉、跳跳鱼、笋干鲈鱼、香菇青菜、手指粗细的脆藕,还有一个不知甚么肉。华为见那汉子甚是意诚,粗犷憨厚,笑道:“深夜叨扰,还请见谅。”那汉子道:“哪里的话,这江景江月,竟惹人孤寂忧思,一人吃酒更显寥落,正要寻个人来吃酒呢,不想得遇仁兄。既然遇到,如何错过?”华为道:“与仁兄尚未相识,如何敢叨扰?”那汉子不开心道:“尽是婆婆妈妈的人,若是这样酸酸腐腐,不若离去。”
燕息见窗内雕琢甚是精雅,极是喜欢窗边的一对鸳鸯雕绣,忽听两人几句话便似不和,笑道:“感谢这位大哥好意,只是我这个哥哥是穷酸秀才,常说甚么:‘不相识不相扰。’如同一个酸菜疙瘩。”那汉子似乎明白甚么,哈哈大笑道:“还是义妹说话豪爽,听之欢喜,孔子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况你我近在咫尺,你这秀才尊孔子为圣人,岂不懂此理?”华为想此人倒是豪气,自己何必扭扭捏捏,倒小家子气了,笑道:“多谢兄弟。”那人哈哈笑道:“这才是个道理,我这一辈子,戎马一生,最喜欢豪爽之人,兄弟遍天下。”转首道:“倒酒,今日与这个兄弟喝个痛快。”那武官在华为面前碗里倒了一碗,又倒一碗给那汉子。那汉子突然气道:“怎么不给我义妹倒一碗?”燕息笑道:“小妹,不胜酒力,还请大哥见恕。”燕息暗笑自己说了一套江湖口语,想以前爹爹酒宴,几个辅主,分帮帮主,八个堂主也是这般说闹,自己在帘子后听的好玩,不想今日倒有用处。那汉子笑道:“义妹是豪爽之人,也应该喝一碗。”燕息笑道:“豪爽不豪爽不在于能不能喝酒,而在于性格,做事处事之道。”那汉子笑道:“有理。”咕咚一口,一碗酒一干而尽,向华为照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