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工地临时搭建的铁皮房醒来,对每天早晨耳边“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没习惯。闷热的空气逼出一身汗臭,床头的毛巾放一晚上就干得扎手。他迷迷糊糊起床,照惯例在门口的胶皮管子里接一盆水,准备擦身子。
“傅工!傅工!你在吗?”敲门声很急,恐怕是现场出了事。
“来了!”情急下他打翻了水盆,水渗进泥里,一会儿就干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来找他的人外号石头,在工友中间颇有人缘,算是大家默认的二把手,现场大多数事情都是先通过他再报到傅远这里。傅远的工作因此轻松不少,和石头的关系也就比其他人好些。晚上收工后,两人会在铁皮房里喝冰啤、侃大山。
石头是最早一波来峰城务工的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工龄却比他长。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上进、勤快、脑子灵光。他三年前从南大建筑系毕业之后就来了这家公司,本科学历金贵,所以一上任就是项目负责人。
起初工人很不服气,是石头站出来说:
“傅工肚子里有墨水,你们肚子里只有屎尿屁。不服气?能看懂图纸的站出来!”
此后再没听到什么闲话。
后来傅远才知道,石头是会看一点图纸的,是他没来之前,跟在一位有经验的老师傅身边偷学的。
他问过他为什么不和工友在一边,常理来说人都该排外才对。当时,石头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囫囵不清的说:“我在世上谁也不服,就服你们这些读过书的,要不是俺家穷……”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似乎触及了什么伤心事,傅远没再问,然后和石头喝了个不醉不归。第二天就把一些简单的施工环节全权交给了石头。
……
上礼拜,现场到了一批新器械,据说是国外进口,工人们谁都不会使。傅远也只是在书本上见过,心里摸不准,所以没敢动,暂时搁置一边。直到前几天高层下了命令,要加快施工进度,而使用新器械是唯一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的方法。
傅远硬着头皮,和工人演练了好几天,基本摸透后才敢下命令。谁想到第一天用就出事了。
他和石头赶到现场的时候,上器械的工人悬在半空,两条腿毫无生气地左右晃,他的上半身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血淋淋一片。
——
游乐坐在秦风身边,心里犯嘀咕:腹黑大叔今天怎么那么好心让我进来学习?连雨眠都没机会的事咋就砸到我头上了?
“姓名。”
“万黎。”
“年龄。”
“32。”
“……”
快艇板着冰山脸按部就班走问讯程序,万黎仍然是副从容不迫、睥睨一切的样子。游乐奋笔疾书的同时还不忘偷偷观察秦风。
他支起椅子,两只**叉勾在桌沿下,眼神如鹰。按照游乐对他浅薄的认知,他已经开启了高版本鉴别模式,万黎的回答只要稍有漏洞,就会被他逮到,然后变成审讯的突破口。
……
快艇敲敲泛黄旧报纸上的“旧闻”,“说说吧,怎么回事?”,跟着推到万黎面前。
“李警官,一件90年的旧事。你似乎……问错人了。”
秦风两腿一松,就着惯性撑在桌上,欺身向前,“事故发生在你正在开发的地皮上,怎么?开工前没好好调查?”
万黎直面那双锋利的眼睛,微笑道:“陈年往事,何必在意。再说……”他解开袖扣和领带,好像比刚刚更放松了,“那件案子只是意外,秦警官应该比我清楚。你们警队的卷宗里有详细记录,我当时只有五岁,不可能比你们知道得更多。”
秦风:“风腾集团是哪年成立的来着?”
他话锋一转,游乐差点摔笔走人。这和主题有关吗?一旁的快艇使个眼色,提醒她稳住。她低头一瞧,笔记本上的字尾像被撞出轨道的火车,歪七扭八拖出好远。
“啪”一声,游乐一掌拍在桌上,盖住笔记本,霎时间,三个人齐刷刷看向她,满眼疑惑和不解。
“我,我们队长问你话呢,快回答!”
其实是担心秦风发现笔记本后又想出什么法子折磨她,只能硬着头皮。
可惜,她眼神躲躲闪闪,难逃秦风法眼。他斜眼盯向她,还没说话就搅得她更加心神不宁。
“咳……嗯。”万黎翘起二郎腿,“游小姐和初见面的时候一样直爽。”
“那,那你也直爽点。”她把秦风的眼神丢在一边,翻到新一页,假装做记录。
“1980年。”
这句回答成了救命稻草,秦风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又问道:“从你爷爷那辈就开始了吧?”
——
富二代中并非所有人都喜欢生于家族企业,万黎就是一个。
他喜欢挑战式的生活,所以年轻时候也叛逆离家自己成立过小公司。和所有狗血剧情一样,意气风发的开始,灰头土脸的结束。自然不是他能力不够,只是父辈势力盘根错节,他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
后来,他想通了。既然斗不过,不如养精蓄锐,总能找到翻盘的机会。
万黎的爷爷万守业是混社会出身,早年间开公司的钱就不干净,只是别人抓不着把柄。万黎想着自己处在台风中心,或许能查出什么,未来好以此相逼,获得自由。
傅远的案子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挖出来的。
……
1990年。
风腾集团的地产项目出事以后,傅远的工作就丢了,事件必须要有人出来担责任。那些身居高位的洋洋得意,仰望他们的人,除了仰望还要做好随时被牺牲的准备。只是傅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成了其中一员。
屋漏偏逢连夜雨,傅远前脚丢工作,后脚妻子怀孕。本该欢欣鼓舞的时刻却变成了满心的担忧。孩子奶粉钱怎么办?
傅远不甘心,他回施工现场想再研究下器械,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问题,谁知被无情挡在门外。最后是石头偷偷跑出来见他,告诉他器械已被撤走,上面发了抚恤金,其实就是“封口费”。难怪律师取证的时候,工人们都缄口不言。
傅远一下子想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做不了什么。望着高高的楼层,想到自己为此付出的努力,想到自己曾经的愿景,他忽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
三天后,傅远跳楼。地上刚巧有尚未干透的水泥,他整个人嵌在里面,牢牢和这片曾经挥洒热情的土地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