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米的朋友很多,并不差林淡秋这一个。
饶是她给过他衣物,去医院探望过他,在学校有意无意地照顾他,但她清楚,那只是因为怜悯与同情。她见过林淡秋的父亲,蓄着乱七八糟的长发,穿着不伦不类的长裙,在镇上那个唯一的废弃剧场里跳舞,跳着跳着泪流满面,号啕大哭。
精神病的儿子,脑袋也一定不正常。大家都这么看待林淡秋。
真正让宋西米心软的是初三那年,第一次阶段考有人漏题说作文题是歌颂友情,课间林淡秋几次三番徘徊在她座位旁,听她催促这才窘迫开口:“我可以写你是我的朋友吗?”
宋西米微愣,略感心酸,说:“当然可以。”
林淡秋将她视为朋友,她也不好再划清界限,只是有时实在是不喜他那懦弱可欺的个性。班里最瘦小的男生也可以随便差使嘲笑他,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垂首照办不误。女生借他的笔记去抄,弄丢是家常便饭,却连一句抱歉也不说。他表情尴尬地立在宋西米座位旁,视线停留在她的笔记本上,宋西米等了半晌,他也没开口要借。
她心头一股无名火就冒出来,狠狠瞪他一眼,将笔记塞回书包最深处。
怎么会有男生这么软弱?
下课后,全班去操场排练校庆节目,林淡秋没有角色,就待在一旁给大家看书包。有男生开玩笑逗他:“林淡秋,别眼巴巴看着了,要不你过来演一棵树吧?”
林淡秋眼睛亮了亮,真的跑过去,举起树枝脊背笔直。
小镇已至秋天,却仍是高温,大家都涂了薄荷油花露水,只有林淡秋什么都没有,一场彩排下来整个小腿被蚊子叮咬到肿。宋西米看不过去,将薄荷油扔给他。
“哎哎哎,宋西米你怎么回事啊?那薄荷油是我的!没让你乱借人啊?”
身后有男生凑过来,面色不善盯着尴尬不已的林淡秋。宋西米不以为然:“一瓶薄荷油多少钱,我买你的行不行?抠死你算了,一个大男生这么斤斤计较。”
男生面子上过不去,当即就叫嚣:“我怎么斤斤计较了?我就是不想把东西给脑袋不正常的人用!怕自己也被传染傻了!再说我怎么了?我再怎么样也比穿裙子的精神病的儿子强吧!”他话音落下,整片空间都寂静下来。
宋西米朝林淡秋看一眼,诧异他竟然无动于衷,本来愤愤不平的心境也冷静下来。
大家看林淡秋毫无反应,以为他并不在意,便都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
宋西米默然片刻,突然从林淡秋手里夺回那瓶薄荷油,用力掷远,玻璃碎裂的声响成功阻止一群少年人无知而恶意的哄笑。
宋西米快气到爆炸,她一直在试图理解林淡秋有缘由的懦弱,但这次却发现他简直无药可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能懦弱卑微到这种程度?他的自尊和骄傲都去哪里了?
林淡秋背上书包,加快脚步远远跟着,他甚至不知道她在生气,没眼色地提醒她:“前面那条路在挖鱼塘,过不去……”
“要你管!”宋西米腾地转过身,看到他那副无辜又软弱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林淡秋你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啊?别人侮辱的是你父亲!你怎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还有!没有人活该被别人欺负压榨!你的自尊和骄傲呢!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说不!”
林淡秋怔怔的,嘴唇翕动,到底没说出话。
“在你学会反抗之前,不要跟我说话!我不想认识一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朋友!”
宋西米跑出老远后回头,林淡秋还站在原地,他个子很高,又极瘦,身影像气节从容的竹子,但他却是一根弯腰驼背的竹子,被丢弃被排斥,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宋西米并不对他抱以期望。一周后,依然有男生抱着篮球对他说:“林淡秋,待会儿替我值日,顺便晚上回去给我写两篇八百字的周记,记得用左手写。”
这情景众人都已司空见惯,没人想到林淡秋会说:“不。”
男生太讶异,反问:“你说什么?”
语调颤抖,声音却坚定地重复:“我说,不。”
宋西米的笑容不知不觉染上唇角,只是谁也没料到下一秒,丢了面子的男生会一脚踹翻林淡秋的桌子,篮球也砸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额头。
然而不出片刻,林淡秋便飞快起身,大步去往男生座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桌椅翻倒的剧烈响动里,林淡秋朝宋西米的方向看一眼,而后环视鸦雀无声的教室:“我,林淡秋,以后再不帮人值日,再不帮人写作业,借我笔记拿去抄的也请准时还给我!”
他明显还不太熟练,青涩腼腆的面孔更难以驾驭这般庞大的气势。宋西米在校外追上他,这才察觉到他浑身都还在发抖,嘴唇哆嗦,额头冒着冷汗。
宋西米想都没想,握住他双手给他力量。
认识九年,也就只这一次同林淡秋牵手。后来两人念了大学,有女生疯狂追求他,亦不介意她这个女性密友,特来讨教经验,宋西米蓦地就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牵手,姑且叫它牵手吧,只记得林淡秋手掌冰凉。她对那姑娘说:“林淡秋天生手脚冰凉,你送他一副手套吧,今年冬天很冷,别买商店里那种,如果有心呢就自己买线团回来织,里面缝上绒布。”
女生感叹:“学姐你看着像女汉子,没想到也这么心细啊。”
宋西米一愣,嘴硬说哪有,笑容却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