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淡秋今生对宋西米撒过的第一个谎,是在中考结束。
宋西米眉眼飞扬地问他考得如何,有把握去重点高中吗?他停顿片刻,说“没问题”。
宋西米欢呼雀跃着跑远了,他却陷入苦闷忧愁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也知道是因为中考前夕一个偶然接到的电话。是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人打过来的,语气凄楚,颠三倒四的乞求里他明白原来是想让他分出一个肾,给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被母亲带走的妹妹。
林淡秋似乎没有选择,不久便被母亲派来的人带去医院做各项检查,最后一次检查结束是考试前的一天下午,他说自己第二天要考试,母亲才随便塞给他钱让他去买车票。颠簸了一宿,回到南城,早已错过了第一门考试。
成绩公布,他没敢告诉宋西米他距离分数线还差了二十分。那时候还流行交择校费,他硬着头皮向父亲提起,父亲目光呆滞、充耳不闻。
宋西米的电话他没接,坐在院子里发呆,听见邻居的闲聊。隔壁王叔是做石器生意的,近来找了不少帮工,去附近的山里挖珍稀昂贵的矿石。林淡秋渐渐坐直身体,直到那边安静下来,才敢偷偷越过墙头,记下每种矿石的样子。
从那晚开始,他每晚扛着锄头跑上一个钟头去山里,循着工人们开采的痕迹,打着手电筒挖矿石。动作不熟练,一周下来双手满是血淋淋的伤口。宋西米偶然撞见时吓一跳,他却后退几步,双手捂住口袋里打算拿去卖掉的石头,说:“开学见!”
他究竟是如何赚够那些钱的,连他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拿着现金去报到时已是截止报名的最后一天。学校里熙熙攘攘,满是朝气蓬勃的脸庞,他藏起因为剧痛而无法攥拢的手指,在看到宋西米那刻绽出一个快乐的笑。
林淡秋是在高一第一学期将要结束时,告诉宋西米自己即将去上海做手术的。宋西米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无法理解他的选择,揪住他的校服焦虑道:“很危险吧,不去不行吗?”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她咬着手指,目光坚定:“那我和你一起去!”
母亲绝口不提她和父亲的从前以及现在,依然美丽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愧疚而爱怜地望着他,转眼却帮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林淡秋不知道摘掉一个肾脏的自己会怎样,会不会死,他也不敢问,倒是宋西米红了眼眶,缠着前台的小护士问东问西。
被推进手术台那晚,林淡秋大脑一片空白,视线越过周围所有人的身影,因没看到宋西米而感到万分沮丧。有些陌生的母亲摸着他脸庞,泪流满面,却忽然说出让所有人侧目的话:“手术不做了,即使换了肾也……不如让淡秋好好生活。”
林淡秋一片茫然,穿着无菌服走出去,远远看到宋西米。她正缠着实习医生问东问西,缺少一个肾会出现什么问题,应该注意些什么,她听得入迷,而后仔细记在笔记本里。
方才母亲抱着他号啕大哭时他没有哭,此刻却觉得眼眶泛酸。那是他此生对宋西米说过的第二个谎——他去楼梯间吹了一宿冷风,初晨时苍白着脸回到病房,请求母亲帮他保密。
宋西米看到病床上的他时,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便哭了。
回南城的火车上,她主动承担了所有行李,督促他好好休息。回到学校,也将桌椅搬到他旁边,每天帮他记笔记收拾书本。林淡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能自理……”
“乖乖坐着!你现在就是大熊猫!是国宝!”
这也许就是林淡秋为什么会选择说谎。
在旁人眼里,宋西米对林淡秋无微不至,林淡秋对宋西米有求必应,却又不像情侣,两人常年霸占年级榜前三位,有外号叫雌雄双煞。但其实林淡秋学习更厉害,甫升入高三,他就因为物理竞赛而拿到可观的高考加分,宋西米那阵子却总精神不济。
女生宿舍近来老是丢东西,闹得人心不宁,同寝的女生又嫉恨她前段时间竞选班长成功,隔三岔五给她出难题,更过分的是趁她出去将喂养的仓鼠藏在她被子里,当晚吓得宋西米直接从上铺摔了下去,扭到了脚踝,接连数日都由林淡秋搀扶着去食堂。
宋西米不想再计较,林淡秋瞥一眼她肿得老高的脚踝,却是难忍这口气。少年冲动的年纪,也不顾虑什么,背着宋西米去仓库捉了只老鼠,趁着晚自习潜进女生宿舍,藏在欺负宋西米女生的鞋盒里。出去时却被门卫大叔抓个正着,百口莫辩。
事情闹得很大,学校怀疑他正是近来偷窃女生宿舍的元凶,他不承认,学校也没直接证据,只是取消了他的高考加分。
宋西米恨铁不成钢地问他去女生宿舍干吗,他坦荡荡说去接你上自习啊。
那只老鼠后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始终没出来兴风作浪。而宋西米始终不知道,林淡秋曾为了她,做过不磊落的坏人,做过不光明的欺骗者,那么多那么多,宋西米都不知道。
林淡秋想,幸好她不知道,我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知道。
五、宋西米
宋西米升入大学的第一件事,是创办了一个叫“养生社”的社团。
在所有方解除高考束缚扑向青春美丽新生活的大一新生眼里,这个社团代表着无趣和老气横秋,唯一入社的只有沈楮与童悦,当然还有被强制拉入社里的,林淡秋。
童悦与沈楮是青梅竹马,不是情侣胜似情侣,打打闹闹的,像另个版本的宋西米与林淡秋。童悦有先天性心脏病,身体一直不好,沈楮作为邻家大哥哥,从小就很照顾她,一路走到大学,还得防火防盗防觊觎自家青梅的师兄,很是尽责又卖力。
一来二去,四人便成了死党,时常在一起玩。
林淡秋学工科,泡在实验室里没空玩乐。宋西米却作为旁观者,见证了童悦与沈楮感情的升华。他们之间一直很坦荡荡,直到沈楮的追求者出现,童悦吃醋和他吵架闹别扭,不知怎么扯到爱情上,两人石破天荒地打算试一试,“万一我们更适合做恋人呢?”这是童悦说的。他们公开恋情那天,宋西米并不算太惊讶,瞥一眼跌破眼镜的林淡秋,不知何故略感灰心。那一整晚,她始终觉得不大自在,童悦一句话更是让她坐立不安。
“西米,你和林淡秋那么好,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啊?”
浑身的血液轰地集中到头顶,宋西米大脑一蒙,碗筷差点落地,倒也真的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什么。似乎是在尴尬地笑?或是故作镇定地说“开什么玩笑”?当然她没忘记去观察林淡秋的反应,他安静地吃着饭菜,嘴角噙着淡笑,远离战火纷飞的是非之地。
好似一盆冷水浇下来,宋西米渐渐冷静下来,那顿饭,却吃得极不是滋味。
然而谁也没想到,只不过短短三个月,童悦与沈楮便以分手告终。依然是决定在一起的那家餐厅,只是彼此脸上再无笑容,沈楮说:“我们太熟悉了,恋爱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心跳和刺激感。”童悦补充:“适合做朋友的人,并不一定适合做情侣。”
他们不欢而散,剩宋西米和林淡秋在席,互不言语。
宋西米心情晦暗时,听见林淡秋静悄悄开口:“我爸曾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时候在舞台下朝我妈伸出手。不如做一辈子的搭档,舞台上爱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生活中另觅良人平平淡淡,好过短暂绚烂后天各一方,悔恨当年为何打开爱情这潘多拉魔盒。”
这是林淡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宋西米提起自己的父亲。
宋西米不知作何应答,装作玩手机,看到日历,恰是冬至,原来都已这么些年。
童悦与沈楮的惨痛经历似乎没对他们产生任何消极影响,他们依然是旁人眼里的最佳损友,亲密得恰到好处,暧昧得绝无仅有。宋西米依然习惯常年浏览养生论坛,记下对身体大有裨益的食疗方法,督促林淡秋照办不误。
直到有女生开始疯狂追求林淡秋。是在圣诞节前夕,在学校情人坡那里摆了心形蜡烛,用荧光棒拼成林淡秋的名字,对着扩音器大声说:“林淡秋,我喜欢你!”
林淡秋彼时在图书馆背单词,教授建议他们这个专业若能出国深造最好,他背得头昏眼花时听见这句,还以为是幻听,直到被一大拨人推出去,看到表白者。
俏丽活泼的姑娘,和宋西米截然不同的类型。
宋西米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此事的,林淡秋始终没告诉她。她网购了一大堆中药送到他楼下,巧遇那俏丽活泼的女生,女生竟也认出她:“你不是淡秋学长的好朋友吗?”
她看起来毫不介意宋西米的存在。
“没关系啦,你们要是互相喜欢,早就在一起了嘛!”
宋西米一怔,将中药交给她,落荒而逃。
女生人品长相俱佳,宋西米从同性的角度也挑不出毛病,长此以往隐隐有被收买的趋势。某天女生约她吃饭,她话多了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宣泄,好像终于找到可托付之人交出自己深藏多年的珍宝:“他不够勇敢,但善良正直,你不要怪他不够积极上进,他身体不好,不能吃辛辣食物和不好消化排毒的东西,你不要总拉着他去吃川菜,他身体受不了。还有啊,他个性可能有些闷,但也是与他以前的成长经历有关,请你不要嫌弃他,也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一边说一边灌自己白开水,待迈出餐厅,迎风一吹,才恍然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前阵子她去听心理学的课,老师说,我不想让你们对爱情丧失希望,但在理论研究和临床实验中,爱情的生命周期着实短暂。以我之见,倒不如保持距离,一辈子打打闹闹,老来也能持酒赏花相聚,聊聊生活的不如意。大家都爱喝酒,但唯平淡如水,才可千杯不醉。
宋西米一笑置之,课后有认识的学长找她聊天,八卦起她与林淡秋。她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将心里话说出:“不是不够爱,只是要的不敢再多,怕多一点点,幸福一点点,老天便会毫不留情地悉数收回。”
他们认识太久,彼此太过熟悉,习惯做彼此一步之遥的友人,见过那么多失败的前车之鉴,举步维艰,哪还敢轻举妄动。
所以,就这样吧,她此刻很满足,很幸福,不敢奢求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