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很快便到了,这日风轻云淡,各处皆是摆满的红绸牡丹。
虞燕歌的册封服是她所想的,虽为后位,她却也不爱黄色,选用了正红,用金线绣着些繁琐的花纹,摘去昔日所戴的银制发饰,而是金所制作,已红珠而缀,她的册封仪式很是隆重,甚至超过了荣与的登基之礼。
大臣们眼里都含着各种神情,绝大多数不过认为虞燕歌又是一个红颜祸水罢了,册封之时,万里无云,她高高在上,站在一袭黄袍的荣与身边,浓妆而立,眉眼含笑带着独为一国之母的威严与慈爱。
她是斐国之后,虞后。
再过几月,仲夏已来,荷香清远,荷塘本就是多,宫中更是随处可见。
虞燕歌独卧于阁楼中,闻得窗外绵蛮不断,那盏茶水早凉透,她也未见半点欲饮之迹,及膝的长发垂散,她不喜绾发,如今即使是做了一国之母荣与也没有强迫她。
斐国安定之后,因后宫只她一人,大臣便纷纷道应让荣与选妃,而今日,荣与终于是妥协了,终于是肯了,虞燕歌自嘲的扬了嘴角,当初她为他夺得这天下,却也因这天下而****,真是笑话。
虞燕歌赤足下榻,半褪衣,那犹龙盘于香肩的疤映在铜镜之中,他一定是看到了,在她为后那一日,他一定是看到了。
斟酌半刻,虞燕歌终究是抿唇伴绾青丝,金步摇缀于发间,紫帛似染荷之清香,在暖风中踏出那许久未打开过的房门,虞燕歌半开目,这样刺眼的光,许久不曾见过了。
接过侍女递来的伞,虞燕歌示意让她且先退下,不带一人,独自撑着伞,不是细雨微醺中的素伞,是繁花重重的红伞,光透不进来,她也看不见光,如同这几日被她隔在门外的荣与一样。
走了不久,便到了荣与的寝殿,今日是选秀的日子,他却要在殿内选秀,将红伞随手一弃,便跨入殿中,荣与说的,这个皇宫中,她是唯一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人。
大殿内的他高高在上,坐拥山川的他从内而外所给虞燕歌的感觉都不是当初那个荣与了,他看到虞燕歌时,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她上来。
淡淡衢眼跪拜着的新人,虞燕歌在各色参拜之声中缓缓踏上副位,荣与握住她的手道:“燕歌,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不会原谅我了。”
虞燕歌莞尔一笑,伏在他耳边道:“从你登基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会有这一天的,尽管你说让我还叫你荣与,免去我的繁荣缛节,不必视你为皇上,可是,荣与,你是皇上,你即使不是我的皇上,但你是天下的皇上,天下与我,我赢过吗?”
荣与低垂了鸦睫,紧抿薄唇,终究是沉默了,燕歌说的没错,她终究没有胜过这天下,这个本该是只有他们二人的天下。
虞燕歌却是敛去了本该有的怨,握住他纤长的五指,在这仲夏却还是很凉的指尖,道:“选秀开始。”
一场选秀,当是有人泣或笑,或有怨,此百端交集之日,虞燕歌以与之永无所系之一日。
入选的有十人,出生微寒者一人,却有着骨子里的傲气,宛如当年的虞燕歌,不知人情世故的虞燕歌,如今她只是一笑而过,他是帝,她是后,本就该舍去与常人一般的东西。
她的宫中还是她一人,偌大却冷清,据说荣与十分喜欢那位女子,虽未侍寝,却常常伴于左右,或赏花月之美,或去骑射,来一首琴舞相合。
后宫渐渐多,而荣与的风流韵事也多,而虞燕歌所能做的只不过提醒他不要荒废了政事,荣与也并非冷落了虞燕歌,至今为止,不过是只有虞燕歌一人侍寝,那是他宿醉之时在她耳边的呢喃:“燕歌,我什么都不能做,所能做的,只是不要背叛你。”
八月的花开或谢了,没有多少人会日日留意着,而斐国如何,便是有人时时刻刻都会留意着的。
第二年八月,又是荷花遍地之时。
虞燕歌只闻,荣与三日未出殿中了,晋国来攻,而荣与毫无准备,斐国已失一城,如今再寻可靠之人极难。
而她轻抚小腹,笑盈盈,看向一旁的御医时,只道:“不要将此事告知皇上,不然——”
御医一惊即跪下磕头又保证一番方才退下,她抚上案上的青瓷而盛的药汤,那是一碗堕胎药,她有孕了,未足一月的身孕,而如今的斐国只能是靠她了,一个有孕之人,安护得江山?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此刻这个孩子只不过是虞燕歌的负担,但纵使是负担,虞燕歌又如何忍心,那是她的孩子啊!
她终于历经万难,活了下来,嫁了人,有了孩子,这是她无数次梦中的生活,她知道,国破,她不会死,荣与定会护她周全,可荣与如何?腹中的孩子如何,即使她苟活余生,难道要告诉她的孩子,他是一个亡国的皇子吗?
天色清明,寂静,虞燕歌思量久久,终究是端起了药汤一饮而尽。
卧了三天,虞燕歌虽未复,仍然是爬了起来,她耽误不起,这斐国耽误不起,轻扫娥眉,少薄妆掩去苍白如纸之样。
久久,镜中的人影渐远。
此时荣与却已是急如烈火之中。
“吱呀——”厚重的宫门缓开,虞燕歌青丝高扎,已是剪短了一些,一袭战袍,怀中却抱着一株与之不相衬的月季花,土上放着书信一封。
虞燕歌将月季花放至荣与面前,青丝落肩,却不如往常一般可扫过荣与的手,那样凄然的虞燕歌,逆着光,轻轻吐出几个字,宛如珠玑清脆:“荣与,从此以后,我不是你的共亡,我死了,你就活着。”
荣与惊愕间,虞燕歌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走出的大殿,荣与正欲追去,却碰到了月季的花蕾,含苞待放似乎是初洒了水之样,霏微散缘翠叶零,晕染了信封上的字迹,荣与赶紧拆开,这样好看的字,只有燕歌才写的出来,即使从小习书的他,亦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月季开花之时,我就回来了。”
日暮,荣与未合眼,案上的茶不知凉了几次,大臣们皆是上书奉劝,而荣与依旧固执,却不忘照看那株月季。
月隐于云,风拂开珠帘,清响声击扣木窗,雕花镂空木,美则美矣,却是没有一种温馨之味,思及此,荣与都忍不住觉得自己真如虞燕歌说的一般蠢,皇宫岂有温馨?
不知何时,荣与终是伏案而睡,无梦,而终皱眉,看得出来,他睡得并不安稳。
好在是八月的大晴天,否则荣与该是染得风寒了。
可,案上那株月季枯了,白缎的花苞终是未能绽放开来,荣与急匆匆的抱着月季去找花匠,花匠查看一番,跪连叩了三头,得了荣与的无罪才道:“皇后的这株月季本是无根的,怎又会开?”
荣与遣退了众人,狠狠的将那月季掷了出去,而迟挪不开步,终于是哭出了声,燕歌,再也回不来了。
她知道自己回不来,但却怕荣与的阻挠,所以才出此下策,是他太信虞燕歌的武艺。
半年后——
四月如春,道旁的花开得好极,又见紫名花似虞燕歌则静立而旁之亭中,擎温婉之欢然。
无数次,梦中握手之燕歌之,她无不见无离去,靡有兵革,完完整整的她衣紫衣宫装,华而不妖,眉目宛然,无事她从不浓妆,而仍有著一国之母之仪,于他身前,似乎是江南的女子,善歌舞舆婀娜多姿,侧之童扑上一声声叫爹爹。
类似的梦,他做了太多个,而今则无梦而醒。
荣与总觉,今日会发生什么大事,果不其然,他醒不多时,便传捷报,斐国大胜晋国,不仅收复失地,更是取得晋国多地,而晋王也于寝宫中自尽而亡。
荣与不为思即问:“可见得皇后?”
前来捷报者即道:“微臣未曾有幸得见皇后,将军应是见过。”
“那便召他进来。”荣与立即挥袖道,将军早已在外,此刻听闻召见,面上竟有些犹豫,这结果,是皇上最不想知道的,若是迁怒于他,便是无功反成罪了。
他戎装未卸,还有丝丝血迹,他知道此报传来,皇上必定是要找他的,跪于殿中,将军犹豫再三,终究是缓缓的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无能,未能护得皇后。皇后她……尸骨无存。”
头上传来杯盏碎裂之声,将军随即又道:“皇上息怒,皇后有话叫微臣带于皇上。”
荣与面容微颓,双目中尽显凄然,声音无力,“说。”
“皇后说,‘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死的人才可以安乐。’”说完将军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皇上,见他似低头沉思,更是大气不敢出。
“罢了,你且先退下。”荣与最终只说了这句话,他与虞燕歌似一场闹剧,本意随她而去却终究是天真,燕歌太过冷静,只不过是护着他的天真,而如今她死了,他才懂天真二字害了多少人,当初起义之时,那些因他而死去的人,那个本厌恶厮杀却笑容以对的燕歌。
“燕歌,我好恨,我明了一切之时,你只能含笑九泉。”偌大殿中,只剩下他的轻声呢喃,带着微微的哭腔。
斐国史书上,刻下了虞燕歌之名,以命而博得斐国繁荣昌盛的皇后。
后又入宫多人,得宠之人数不胜数,有孕之妃却无一个,众臣皆是议论纷纷,而他只是固执,燕歌伏他膝上说过,她最喜欢孩子,最喜欢和荣与的孩子。
而如今,燕歌已无,他也不欲再有子嗣。
春燕巢栖檐,而当去者已行,当来之无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