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虞燕歌一袭黑衣,甫及踝之阜袍飞舞,迤响之袍露见之腕,手之苗刀风而宛若龙转,唇扬拂意之笑,此一介之影冷,不与尘事半染,黑衣带飞,此之不实,踏在少年之心负延。
转身一刀已与一个少年近在咫尺,她稚嫩而有些微寒的音调问:“你是谁?”
少年吓得手中的扇子落在地上,白雪盖了上面的画,似乎是什么物,然不过,是死物。
低头看了一眼刀,锋刃泠泠,似血而成,少年用手慢慢的移开了一点,尽量堆起笑容道:“在下荣与,姑娘武艺高强,在下就欣赏一下。”
虞燕歌有些不屑的收回刀,这刚到她肩处的人竟叫她姑娘?
荣与察觉她的目光,挺了挺胸脯道:“我可是十五了。”
这人竟然十五了?虞燕歌手中的刀吓得差点掉到地上,比她大了足足三岁,竟还如此的矮。
那日万里皆白,美人梅上遗霏欲落,更衬得华艳欲滴,亦一谓少女之遇。
其黑衣冷傲,他紫衣宛如一朵开在雪中坚强之花,奉春之暖,无一丝寒。
再过了三年,虞燕歌不得不信命了,命中注定荣与终有一日会比她高上半个头,然后一个头,三年那个到他肩的人,现在却是她到他的肩了。
虞燕歌抚过青砖,上面斑驳的裂纹太多,她抚过从中开出的花朵,摘下一朵又一朵,那样小,那样的颜色,又让她想起初遇荣与的那年,不禁扬起涂着胭脂的唇,静静的坐在凉亭中编织了一个花环,那紫色的花被风吹下一朵,履声也随此响起,虞燕歌无奈的摇摇头,一挥衣袖将花环藏在身后。
“燕歌燕歌!”荣与欢快的跑进凉亭中,绿色的长袍无所他物,那样纯是颜色,丝毫没有在乎脚下踩到的花朵,将手中的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递到虞燕歌的眼前道:“我想要这个国家,燕歌你答应我好不好?”
“虞燕歌与荣与此生此世缔结盟约,为共亡,同死不弃。”
短短两行字,虞燕歌却是凉了心,他要国家,没有这张纸,她也会去做,现如今,不是想要她的命吗?
荣与或许以为那是儿戏的一张纸,一句话,却不知道虞燕歌已经深烙心中。
她将花环递到荣与手中徐徐的站起身,拂衣上泥屑,浅紫衣曳地,披帛飞舞,她背对着他而站:“荣与,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个。”
言罢,那纸从她手间飞起,正好落在凉亭下的绿水中。
她好像一走就会是一辈子,那样的决绝,荣与没有去拦,但许是他运气好,虞燕歌没有一走就是一辈子。
他想的是,可以找一个理由陪她去死。
她想的是,可以找一个理由让她卖命。
荣与那几夜都没有吃好东西,没有睡好觉,他不敢见虞燕歌,偶尔遇见,她也只是相视一笑,后大步的离开。
俩人之间最怕的是误会,而更怕的是,俩人都不知道误会了对方。
虞燕歌没日没夜的攻读兵法,练着武术。
那夜星辰漫天,她门前的月季又开了,那是白缎一般的月季,开得那样好看,那是她们一起种下的,可是,自那一日,虞燕歌再不愿看一眼。
忽然房门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荣与不顾一切的砸了木门,推开厚重的书房门,虞燕歌抓着门帘,手中的白绢染上血迹,她抬头看了一眼荣与,却咳得更加厉害了。
荣与将她搂在怀里,她苍白的唇角是斑驳的血迹,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却白得让他心慌,这样脆弱的虞燕歌他第一次见,这样让他担心的燕歌,他第一次见。
他抱着她,飞奔出去,寻遍一家一家的医馆。
灯火通明,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给她盖上她为他而绣的披风,灯火照耀下娟秀的荣与二字更加清晰,他难得落了一次泪,无声的滑过面颊,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燕歌早已超越了他自己。
终于得在一家医馆落脚,大夫道她不过是疲劳过度,他方才放下心来,却犹蹙眉,紧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愿松,责备她为什么那么拼命。
荣与细心的擦去她五指间的血迹,医馆是一个姑娘开的,穿着鹅黄色的长裙,清秀的面容,放了发髻,眉眼有些睡意却依旧是接纳了她们二人。
荣与起身同她道谢,却是坐得太久,腿脚有些麻,踉跄了一下,那姑娘正欲扶住,荣与已然站稳:“谢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妻子近日太过劳累。”
他身后传来微弱无力的声音:“谁……是你妻子?”
姑娘识趣的微微一笑便走了,荣与伏在她的床前,将温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我实现了我的愿,你就是我的妻子。”
“那你……可不许骗我。”
许是这句话起到了作用,虞燕歌似乎也打算暂时放下那件事,她好得很快,不过五六日便可活蹦乱跳了,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冰冷到不近人情不理尘事的虞燕歌,只是一个女子,普通的女子。
虞燕歌说,今朝帝君已惹民不聊生,欲起义之人更是不可胜数,而二人所为之,则不过为一个带头的人,成则生,坐拥万里山河,败则死。
她自认自己读的兵书很多,却在荣与面前一一败下阵来,她信,荣与将是最还适合做一国之君的人。
烟雨濛濛,微醺。虞燕歌撑着素色的竹骨油纸伞,上面是她一笔一划所绘的绿竹,与荣与衣色一样的绿竹,仿若新生,携着春意。
荣与紧握手中的剑,眼角处受了伤,红得妖娆宛如细枝一般的伤,燕歌嫌丑,他就真蒙上了面纱,燕歌三两步走上前隔纱踮脚吻上他的薄唇,一句:“我永远不嫌你丑。”没在耳边。
荣与缓缓抚唇良久,一把扯下薄纱,笑得宛如三月春光的明媚,燕歌不得已又一次在心底赞叹他的容貌,那样的美绝人寰。
荣与无论无何也要与虞燕歌一同上战场,而虞燕歌只是丢开伞拿起那把许久未用过的刀,指向他道:“你能赢我,你便去。”
荣与已是做好接招的准备,燕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而已为身半倾,挥刀便斫,刃擦过荣与之耳,其左半仰身力,已死急转,高扎之发长发扫刀,剑被荣与以匕首刺去之也,燕歌一刀迎上,二人皆被震得几丈外。
燕歌掩因震而麻的右手,眼光顿冷,脚一蹬,所过水沫,那竹骨盖亦斩成数瓣,白纸伞面旋数旋复下,在离荣与咫尺之时忽陡变,至其身后,逾,而荣与亦随而转。
几番轮回,终究是会有人胜而有人败——
虞燕歌的刀砍进他的手掌,而荣与却已将剑架在燕歌的脖子上,只是,是刀背,虞燕歌眼睛紧紧的盯着刀锋,手一抖,那染血的苗刀便掉落在雨中,融入潴水里,顺着有了年岁的青砖缝浇灌着那不知名的草,那是荣与的血。
荣与深吸一口气,将剑收回,笑道:“我赢了。”雨水落他眉梢,落他青丝,落他发冠。
虞燕歌慌忙的握住他的手,撕下紫衣的一角帮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虽不是很深,但只是对于游于生死边缘的她来说,她不知这对宛若睡莲在这乱世中静静含苞待放的荣与是怎样的伤,只是想着,他竟这么看轻自己的命,这么看重这江山。
想到这,虞燕歌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回屋了,走到屋类正欲换衣,方才想起自己的刀落在的院中,再折回之时,她以为荣与定早早的回房了。
可,荣与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立于雨中,略散的发丝贴在他如玉的颈,遮住他眼角的伤,他凝望着那包扎着自己伤口的紫衣衣角,移至胸口处。
虞燕歌叹了一口气,不动神色的走到他面前,捡起那把苗刀,摩挲几下,方抬眸对上他有些哀愁的目光:“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荣与鸦睫低垂,却携笑靥,温柔无邪,屈起食指轻扣了下她的额头,发中之银所缀之小铃有纤介之轻响:“我哪里是傻,我知道你是气我,可我挨你那一刀,不单是为了江山,为了赢你,而是为了保护你,我若是一直纸上谈兵,如何护你?燕歌啊,你是世上最
该受保护的人。”
燕歌面上潺潺笑意似融入轻和之风,她向来不是很会说话,此刻更是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那句话盘旋耳畔,她紧握住他的手,伸出五指抚过他的发冠然后按下他的头,踮起脚再次覆上那带着雨水的薄唇,有些凉凉的,而荣与也不再是呆呆的,是那样热情的回应着燕歌。
似一幅画,是一对璧人。
这年的春很暖,虽雨连绵,依旧是暖。
反国大计,日**近,而荣与和燕歌也私下组织着起义的军队。
甚至在燕歌夜寐之时,仿佛能听到大漠之上传来击打战鼓之声,双方厮杀之声。
被惊醒时,她会庆幸,夜色依旧,一切皆还是风平浪静。
八月初,起义开始,各地起义兵先攻占各防守较为薄弱之城,后再聚攻。
血战一年多,至第二年十月,起义兵胜,彧国灭,荣与作为一切的组织以及操纵者,理所应当的坐上了帝王之位,想与他争的人很多,可当看到他身边随时跟着的虞燕歌时,都默不作声了。
虞燕歌的另一身份,已灭彧国的十三王爷专属杀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荣与眉头一皱,一脸不满的问虞燕歌可否对那个王爷产生过什么感情。
虞燕歌一时讷讷,微微失神的眼色默然片刻,唇角有意似无意勾起一抹苦笑,道:“他?呵,想不到你竟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他有时候也是蠢,竟相信那样的人肯陪他生死与共。”
“哦?如何见得?”他把玩着她垂在他膝上的青丝,从容而问。
虞燕歌音色飘渺,恍如九天传来,却又清清楚楚的传入荣与的耳中:“那是他儿时救下的姑娘,他将她视为上天赐给自己的妻子,奈何那女子从未领情,本可以救他,却任他死。”
似乎想起什么,虞燕歌一把扯下荣与的发带麻利的束好一头青丝瞥了一眼真散着头发大喊大叫的荣与只道一句:“我去去就来。”
她最后一个主人,是彧国的十三王爷,易鹤亦,他天生的玩世不恭,从不叫虞燕歌去杀人,虞燕歌因此荒废了武术好久,他与荣与说过类似的话,她永远记得,他伏在她的耳边说:“燕歌,你是女子,不该杀人。”
是,她本该是闺阁待嫁,可,如今那个人死了,那个本该被岁月温柔以待的人死了,还是,因痴心错付而死,那个女子心是瞎的,可她没有,她知道他日夜不休为她制造的每一个小惊喜,知道那个女子的假娇羞,虞燕歌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
虞燕歌啧了一声,停在那女子的藏身之处,一步一步缓缓的移动,不过一个弱女子,可她不会杀她,她想将她活埋在易鹤亦的坟下,他们生时未完婚,此时只能是冥婚了。
虞燕歌觉得自己残忍,可是那个女子更残忍,玩弄一个人的感情那么多年,且那个人,是第一个视她为常人,而不是一个冷血的杀手的人。
是他教会她一个人该如何去笑,该如何与人相处,该如何的活才不算荒废一生。
那个女子满面惊恐,泪水夺眶而出,却叫不出声,听着棺材盖下拼命击打的声音,虞燕歌难得的松了口气,重新盖上新土,对着那坟墓中长眠的男子拜了三拜。
回到宫中时,荣与依旧穿着龙袍,环抱着双臂,听到脚步声,猛地睁眼,便一脸讨好的跑过来道:“燕歌,十日后就是你的封后之日了。”
虞燕歌眸里溢点点笑意,抚上荣与的面颊,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清风送花香入,吹不动厚重的帘,吹不干未干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