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就辞别师父下山了。回至蒙馆时孩子们正在院外自由地玩闹，他们刚一进屋小虎就冲了进来，大声喊道：“素宁姐姐，看我今天煮了好多仙人余粮！”
他一眼看见霍去病也在，立刻很亲热地过来招呼：“你也尝尝吧！这是我秋天采的，可好吃了！”说着把手里的碗盏往前一递。
霍去病看着他手里的那盏汤羹，“这是什么？仙人余粮？”
“其实就是黄精，据说食之令人长生不老，所以俗称仙人余粮。”素宁微笑着解释，把小虎手里的碗递给他，“你尝尝吧，挺好吃的。”
“好，那我不客气了，”他便接过来尝了一口，“挺甜的，好吃。”
“尽管吃，”小虎大方地说：“我采了好多呢！”
“小虎，”霍去病边吃边说：“你采到了仙人余粮，你可知道我采到了什么吗？一颗大仙桃！”
“真的吗？在哪里？”小虎东张西望地寻找起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眼见小虎继续东翻西找，他颇为得意地说道：“还找不到吗？是你肉眼凡胎看不到吧？那就别找了，反正也没有你的份，统共只有一个，是我一个人的！”
这时小虎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眼都不眨地看着素宁，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素宁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简直都不像凡间的人了，就像那画里的仙女似的！”
素宁有点不好意思，霍去病先是大笑，而后又看着小虎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太有前途了！你素宁姐姐是怎么教出来的？我刚说她是世间最美的女人，你就说她不是凡间之人！我刚把她比作仙桃，你就把她说成仙子！不料今日竟完败在你这小子手下！”
“对啊，”素宁也忍俊不禁地说道：“我们小虎嘴巴特甜，将来要是喜欢上哪个姑娘，肯定用不了三年时间！”
不料小虎并没有真听明白这两个人的意思，他很快又有了新的问题：“对了，你是怎么采到仙桃的？”
霍去病一时还真想不好该如何回答，这也太一言难尽了吧！
还是素宁一语替他解了围：“他上天梯了呀！仙桃就在那上面。”
什么天梯？这个桥段霍去病是完全没有听说过，不过小虎却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就在那个天梯上面啊！”说着便欢欣雀跃地向外跑去，“我告诉大家去……”
他们两个辞别过很多次，只有这一次是不舍中又带着无限的欢喜。霍去病赶回营中时已经是半夜了，而第二天拂晓，军营里刚刚开始有了起床操练的声音，他就已经练武回来。亲兵们看到将军这容光焕发的神色，根本就不像是一夜未睡的人，似乎身上还有无数的力气需要使出来，果然他们很快就听到将令了：“多喊几个人来，大家痛痛快快地玩一场蹴鞠！”
人在鞠场上奔跑着，他心里的活动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先是盘算着婚礼的安排，“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婚礼会比较麻烦……看来只能安排在长安了，然后带着她回一趟平阳……”
然后又憧憬起了未来的生活，“有了她的教育，嬗儿就可以接回来了……然后再过一年，说不定我的嫡长子就会出世了！不知道她给我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应该多生几个，我要带着孩子们玩蹴鞠，人多才好玩……当然还可能生女儿，不过将来许给谁才配得上呢……”
就这么思绪纷飞着，然而一场蹴鞠还未踢完，就有人前来报告，大将军正在自己府里等着他，有急事。
霍去病有些意外，他很久没去舅父那里了，舅父也一直没有找过他，这是他们舅甥之间的默契，这场戏已经演得长安城里多少人都信以为真了，此刻舅父会有什么急事找自己呢？
匆匆赶往城里的路上，他还在考虑着，如果今天就把自己订婚的事情告诉舅父，时机是否合适呢？然而一进到大将军府里，他就知道时机绝对不合适，今天的气氛完全不对，舅父府中的上下人等，一个个都是神色不安。
等到见了舅父，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舅父显然受伤了，而且受的是剑伤！
卫青受伤的原因是：今天是先李广将军的冥寿，郎中令李敢清早起来祭奠过父亲之后，因为心情沉痛，独自在府内喝了几口闷酒。后来陆续有别的人到府致祭，李敢不知被什么人挑唆起了情绪，就借酒冲到大将军府里来了！
李敢一过来时，卫青已经看出他带了酒意，所以尽管对方眼睛血红、满面悲愤、毫无礼数，他并不打算与其认真。但是李敢就站在庭中，大声地质问起来：“你为何要逼死我的父亲？你为什么要故意让他去东路迂回？你到底是存了什么私心？”
尽管这种种言行已经是非常出格，但卫青还是好好地解释了几句，可是李敢却置若罔闻，而且越来越激动，一副拼死也要讨个说法的架势。当时周围的人并不少，都知道此人喝多了，都在想办法劝解，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李敢竟会突然拔剑！而且直接刺向了卫青！卫青猝不及防，就这么被刺伤了！
霍去病听到这里，按在剑柄上的手已经在微微地颤抖！然而他也看到了舅父的眼色，那是很明确地命令自己克制！他只能服从命令，用尽全身力气按捺着自己的激愤。
就在大将军府公然行凶！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李敢这是活够了么？他的这些所谓“质问”，一听就是无理取闹，如果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问一问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是对于亲自经历了漠北之战的人来说，这根本就是不需要解释的，为何派李广去东路迂回，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本身是非常清楚的！
大将军在李广的事情上存私心了吗？显然根本不可能！当时戈壁环境极端艰苦，前方还有单于的优势兵力列阵以待，战斗部署直接关系到全军的生死存亡！当时的一切部署都是为了胜利，为了全军能活下来！在这种情形下，试问他怎么能发私心？说到底，他就是想发私心都根本没有空间！不信你有本事发一个看看？
你李敢也是从漠北回来的人，你也知道那一战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就算你信不过大将军的为人，可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吗？再者说，父亲去世半年多了，你这当儿子的如果有异议，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会儿才来找大将军理论？
还有，你李敢有资格跟大司马大将军理论吗？“大司马大将军”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三军统帅加内阁首脑！刺伤这么一个人，那不是普通的以下犯上，那是多大的干系！你凭什么竟然敢？
他脑子里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归结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李敢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是纯粹的酒后撒疯吗？还是另有缘故呢……
卫青的伤是在左臂，出了不少血，但是未曾动着筋骨，所以还是属于皮肉轻伤，大约一个多月就可以复原。霍去病非常仔细地察看着伤处，因为伤口的位置、角度、深浅，都能够反映行凶者当时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他皱眉问道：“当时您闪避了吗？”
“没有。”
卫青没再更多解释，因为外甥能问到这里，已然抓住了要害之处。那一刻的具体情况，谁也没有他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了，他记得在对方突然拔剑的那一瞬间，自己是万分错愕的，根本就不曾闪躲！换句话说，自己之所以既没有送命、也没有重伤，而是仅仅伤到了手臂上的皮肉，完全不是因为自己躲开了严重的一击，而是因为对方要刺的本来就不是要害，本来就只打算让自己受点轻伤。
这时候霍去病止住侍者的帮忙，亲自动手，慢慢地把舅父的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此刻他也已经想明白了，李敢的武力是什么水平？那是全军数得着的骁将！他又有剑在手，舅父又全无防备，他若是成心拼命的话，完全刺得死舅父，而此剑偏偏就能避开所有的要害，仅仅刺到了左臂，而且还未动筋骨，这充分证明此人根本就不是醉酒失去了控制！只不过，若是刺死或者重伤了大将军，李敢自己当然也活不成，而比较轻微的刺伤才是他想要的效果，也是让舅父最难处理的局面。
这种程度的伤害，真是意味深长。说白了，别看李敢口口声声父亲之死，那只是幌子，别看他是红着眼睛冲进来的，那只是演戏，人家根本就不是真来拼命的！准确地说，人家是来挑衅的，俗话叫做别苗头——“我们就是要踩你一脚，你能怎么着？”
作为李敢曾经的顶头上司，霍去病觉得自己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刺伤大将军，而且并不是因为醉后失控，此人焉能胆大妄为至此？此人胆大自己是知道的，毕竟是战场上的刀尖，胆气自然不同凡响，但是如此妄为呢？这难道完全是其个人蓄意为之的吗？他觉得自己无法相信。
霍去病凝思了很久，最初的激愤与冲动已经过去了，他尽量冷静地把这件事梳理了一遍，慢慢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李敢酒后情绪激动是有的，胆大包天也是有的，为父亲之死而心存不平也是有的，甚至来之前早有预谋也是有的，但是他应该不是整件事情的主谋！李敢他毕竟只是一员武将，尽管在战场上很勇猛，但政治上的头脑还是相对简单的，他应该是并没有完全地意识到自己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准确地说，他这个战场上的刀尖，被人当成政治上的刀尖来利用了！
在李敢背后挑唆他的人具体是谁，现在还不能确定，但脱不出今天去李府致祭的这些姻亲故交。其实这个挑唆者也未必是真正的主事人，真正谋篇布局的人还得往后找，反正丞相李蔡是脱不了干系的，还有没有别人就不好说了……
霍去病推想得不错，李敢背后当然是有人指使的。对这些人来说，短短的十来年，眼看着卫氏崛起得实在太快，皇后、太子、大将军、大司马……照此势头发展下去，一旦太子登基，权力分配中自己就彻底失势了！因此他们数年来处心积虑，尤其是趁着卫霍忙于漠北远征的时候暗中做了不少手脚，终于让皇帝对太子越来越不满意，进而动了易储的心思。而大将军作为太子最重要的保护人，最近又似乎颇为不得圣眷，所以他们觉得可以尝试着发起一点正面进攻了。
进攻总得需要一把刀，而李敢正是最为合适的刀尖。这件事情从表面上看，是李敢自己的个人行为，由于父亲之死的刺激，失手刺伤了父亲生前的上司。而实质上呢，则是由李敢代表世家权贵集团，动手刺伤了他们多年来的竞争对手和眼中之钉，代表有着世家背景的皇三子和皇四子，动手刺伤了太子的保护人！
派出李敢对着声势日退的大将军下手，他们这个点确实选得很聪明：伤你一下又怎么了？你上报圣上啊！私宅里吵翻了拉拉扯扯的，误伤有谁说得清楚？你若不上报，就等于昭告众人，大将军已然自身难保，遇到这么大的事情都只能吃哑巴亏了！你就算上报，我们也不至于就把李敢赔进去，谁不知道他刚刚死了父亲！思父心切、借酒浇愁、酒后失控、失手伤人……本来就是情有可原嘛！再者后果又不严重，你伤势轻微，还能让人赔你一条命吗？舆论会有利于李敢的。何况圣上刚刚任命他为郎中令，看得出对他十分爱重，而你呢？别忘了漠北封赏和柏梁联诗，你最近可是不得圣眷啊！所以无论上报还是不上报，你都损失定了。
霍去病知道，假如自己与舅父的表面关系还像从前一样，这些人应该还会忌惮自己，李敢就算再胆大妄为，也未必就敢真的动手。但是这几个月来，也许是舅父和自己表演得太逼真了，让这些人都信以为真了，他们觉得卫与霍的距离正在明显地拉开，现在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总之，事情既然到了今天这一步，想别的也没有意义，霍去病默谋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看着舅父，“要不要报告圣上？”
卫青微微摇头，“不要上报。”
“不上报……”霍去病觉得自己按不下这口气，但是他也知道舅父一定会说不上报。舅父的性格本来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再者，如果公开闹起来，要对抗的不是陇西李氏一族，而是一个相当庞大的世家集团，公开对抗是占不了上风的。更重要的是，大司马大将军绝对不能在朝堂上制造这种公开的分裂。
他怒气难平地走了几步，忽然心念一闪，站住说道：“您不上报，不代表圣上就不知道。”
卫青点点头，虽然外甥是刚刚才想到这里，但他却早已想得很明白了。这么大的事情，整个长安城的上层很快就会传遍，圣上是何等耳目聪明之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么，就看他知道以后如何处理了。总的来说，这个账是无法认真去算的，圣上知情后惩戒一下李敢，大体有个公道也就是了，若是真的要重重处罚李敢，自己还得出面求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