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谈罢，天色已经黑了许久，山道上还有积雪，今晚只能留宿在草堂这里了。吕老先生一回房休息，霍去病就说道：“走，咱们出去看看。”
“外面冰天雪地的，要去哪里啊？”
他并不回答，只是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一直走到了那条小径上，素宁明白过来了，当初此人就是在这里求的婚！
打量着眼前景物，霍去病颇为感慨地说道：“我想起那天早晨，你问我票姚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票姚的意思就是快，结果我竟然花了这么久！这跟票姚二字真是一点也不搭边！”
这话乍一听还真是显得无比委屈，素宁无奈地分辩道：“可是那天我们才刚刚认识，你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觉得很慢吗？”
“其实认真想来，也不是感觉很慢，而是有点恍惚，有点像做梦，梦中我到天上转了一圈，在瑶池摘了一个仙桃下来，回到人间一看，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此时两个人的心中都是不胜感慨，初见那天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真不相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过了一会儿，素宁说道：“既然要到秋天，那么这段时间里我还是应该继续照料蒙馆，让子沂有空多跟着师父，毕竟等我一嫁，这摊事就完全落在他的肩上了。”
“……也好吧，只是还要再等这么久！你想想我都多大了？”
“要不你再进去问问师父？他肯定会说，你这个岁数成婚，似乎还是太早了些。”
霍去病赶紧摇头，“我可不敢去碰这个钉子！‘早婚之策弱国愚民’，你师父是这么说的吧？”
“真的，你看看那些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孩子的，有什么好呀？”
“他们那些人心性未定，早婚当然是不好，但若是我和你的话，我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等对方表达反对，他又赶紧说道：“好了好了，别不高兴，我明白，这颗仙桃我虽然已经摘到了手，但还要再等等才能够吃到口。”
这句话说得多少有点让人脸红，他也是试探着说的，貌似随口而出，其实很是小心，既然确定了新的关系，身为男人总得探索一下新的边界吧！而素宁不曾提防，猛一听到虽然觉得不妥，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抬头瞧了瞧对方，人家却似并不留心，已经在说别的话题了：“对了，你在宗室里的正式名字是什么？我上禀家中长辈时要用到。”
“嗯？你还不知道吗，我不信这么久你都没有打听过。”
“我当然早就打听过，不过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好吧，”素宁笑了笑，俯身捡起一根小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两个漂亮的篆字“雪梅”，又解释道：“我出生的那天也是下大雪，院子里的梅花正好盛开，所以先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呢，我个人更喜欢师父给我取的名字，因为更合我的心志。”
“嗯，我也更喜欢你师父给你取的名字，”霍去病想了想，伸手拂去了雪上的那两个字，“别让人看到了。”
两个人沿着小径慢慢地走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过，他低声叹了口气，“唉！可惜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知道的，我也一样。”
“不，你真的不知道，我更爱你。”
“为什么呢？”
他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因为我们之间是心光相见，我一认出你来，立刻就下定了决心，你看，求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而你呢，尽管早就认出了我，却总是犹犹豫豫的，直到证明我就是你许过心愿的那个英雄。”
素宁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如此较真，还要分辨谁更爱谁！谁更爱谁，这本来就是个很难评判的问题，即使硬要评判，也不能用这么一个标准啊！道理很浅显，有的爱就是顺理成章，谈不上什么困难与牺牲，也有的爱就是需要艰难地下定决心，放弃很多、承担很多。
可是她也明白现在争论这些并没有意义，便道：“好吧！我当年求的就是嫁给救我于水火的英雄，这确乎是执着在功业表象上，我承认输你一着，你很得意吧？”
“这有什么可得意的？反正这辈子就先这样吧，马马虎虎的，我可以放你一马……下一辈子，假如外在的一切都变化了，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当然能了。”
“怎么认呢？”
“你再摆个图不就行了嘛！”
霍去病也没有想到这么严肃的问题，对方却回答得如此轻巧，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追了一句，“那好，认出来还嫁给我。”
这也算是够会趁热打铁的了，才刚刚定下了今生，就又惦记上来世了。
可是素宁却没有马上回答，因此他又追了一句：“别忘了，你当年在宗祠里说的可是‘生生世世以身相许’！”
“不瞒你说，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说生生世世，其实一生一世也就够了。”
霍去病的心情就好比晴朗的天空里出现了一朵乌云，这个生生世世，可是自己在狼居胥的祭天圆台之前发过愿的，哪里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肯配合！
“哎，你可是在宗祠里许了愿的！这还能赖掉吗？”
素宁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犹豫之后还是说了一句：“我不知道能不能赖掉，不过我是真的很想赖掉。”
这句话一说完她就屏息凝神，静等着对方发火，然而等了一会儿，对方却并没有发火，而是有些感伤地说道：“你看，我说还是我更爱你吧！我想的可是生生世世！”
“可是，谁更爱谁，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标准的。”
“那还有什么标准？”
“日子久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素宁不愿意说得那么明白，毕竟此刻的自己只是下定了决心，究竟做得怎么样，还要有待天长日久的考验，在没有做到之前，说得那么好听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对方还是不肯放下这个话题，“哎，像我这样的人，你只爱一生一世居然就够了？告诉我下辈子你想换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谁也不想换，我只是不想再爱了，爱太苦了！”
“为什么苦？”
素宁苦笑了一下，她当然不能把为什么苦都说出来，这个“不能说”也正是苦的一部分……
她只能选择可以说的一部分，作为给对方的回答：“因为得到了就怕失去。你不觉得吗？每一场别离都是苦，每一回相思都是苦，每一念患得患失都是苦！每一次你出征，我担心得白天做不了事、晚上睡不着觉，统统都是苦！”
这确实也是一个很大的苦，这世间就是这样，许多东西在没有得到之前，总以为得到了就好了，而一旦真的得到了，却又唯恐得而复失，心心念念地盯着守着，烦恼反而更大了。当然，若是此刻能做深入思维，便是看开放下之时，只是这话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当真做到呢。
霍去病也顺着这番话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得到了就怕失去？我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我的想法是，好容易才得到了知心之人，正是因为容易失去，所以才不能以一生来计，才更要生生世世！”
“我也不能说你想的不对，可是我真的没法像你这么想，我想的就是既然这辈子无法自拔了，那就毫不保留地爱够吧，下辈子再也不受这个苦了！”
“这样吧，下辈子我们就做柴米夫妻，天天相守再不别离，这样就不苦了，你看好不好？”
素宁微微一笑，“我看不好，柴米夫妻也自有他们的苦。”
“那我们不做柴米夫妻，我们就做高人隐士、神仙眷侣，这个好不好？”
“嗯，这个听起来好点，小谪三千岁，往来在人间，我从前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你不觉得吗，神仙之所以被称为神仙，不是因为情浓，正是因为情淡！”
“不对，神仙也是性情中人才能修成的！这你不能反对吧？”
“不反对，但是别忘了，天地不仁，太上忘情。”
霍去病没有想到对方堵得还挺结实的，继续辩论下去的话，自己似乎难以占据上风。当然了，他也绝不认为自己会落于下风，只不过嘛，还是应该避免陷入缠斗。再者说了，若是将来回忆起来，“订婚的那天晚上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啊？发生了点什么没有……”
难道回答就是：“呃，也没有发生什么，就发生了一场辩论，辩得还挺精彩的……”好吧，请问什么样的辩论能精彩到不煞风景的程度？
于是他手下用了点力，把素宁搂了过来。然而刚刚搂了片刻，他就发现有点儿不对，对方明显非常警觉的样子。
他不由得有点好笑，“哎，不至于吧？以前你也没有这样防着我啊！”
“……以前没有订婚嘛……”这个回答貌似矛盾，实则合理，因为以前的界限在哪里，双方是有默契的，而现在则进入了一个暧昧阶段。
其实女人们的心里都很清楚，在对方对你是绝对认真的前提下，界限在哪里，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自重程度。这个程度当然是千差万别的，确实不可能每个人都持身同样的严谨，宽容一点的说法就是：这世上有莲花也有牡丹，喜欢哪种就会觉得哪种美吧。
霍去病也马上就领会了，他本来是打算小心翼翼地探索一下新边界的，现在一看，人家的意思很清楚。当然这也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反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赶紧表态不会有错，便道：“别误会啊，其实我真的没有打算怎么样。”
素宁道：“那好，君子一言……”
霍去病却并没有接下半句，“呃，君子并不敢当，但应该也是可靠的。”
“什么？”
“不明白吗？你想想我的身世……”
他也只能含蓄地说到这里，更多的话就不便出口了。君子讲究修身、讲究克制、讲究发乎情止乎礼，但对他来说这些真的都还用不着。作为一个私生子，从小到大他受过的委屈太多了，遇到的麻烦也太多了，所以说他有点补偿心理也可以，总之他是早就想得很清楚了，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蒙受一丁点类似的痛苦！何况还是自己的嫡长子，那可是将来要继承自己的人，一定要给他一个完美的出生记录，万不能让别人指指点点地说，他母亲嫁过来时肚子里已经带着他了！何况很可能还会有更难听的，比如联系到他的父母和外婆，指摘他家的门风向来如此不堪，这类的话是会非常恶毒和伤人的。
虽然他表达得很含蓄，但是素宁也大体上会意了，她松一口气，正要说点别的什么，却见到对方的脸色有些变化，不再是轻松愉快，而是慢慢地沉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心事。
“你怎么了？”
霍去病沉吟了一下，今天如此良辰，他实在不愿意说起这些，可是犹豫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说出来，否则就是不负责任的。
最终他开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刚才你说我出征时你很担心，听得我心里也很难受，我知道今天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我想还是应该……”
他还想再做些铺垫，但是素宁已经听明白了：“你是说，你有你的使命，不可能因为我而改变，是这个意思吗？”
“对。我真的不想今天说这个，但是战场上确实有各种可能性……”
素宁拦住了他的话，“你真的不用说这个，我今天说恒久不已，就是已经把这些全都考虑过了，今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有任何改变。”
“嗯……很抱歉，我不能把你放在第一位考虑。”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本就应该如此。”
到了这个时候，霍去病也只能点点头，既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看到素宁微笑了一下，便问道：“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到了右贤王……”
本来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一点点凝重，但此刻素宁一提到右贤王，霍去病立刻就捂住了肚子，两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因为这是一个很著名的桥段，所谓右贤王，就是六年前被卫青大败的那位匈奴右贤王，这个桥段之所以如此好笑，关键在于它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官方版本，即后来被司马迁载于《史记》的那个版本：车骑将军卫青率部出高阙塞，用兵神速，奔袭七百余里，直捣右贤王大营，成功地四面合围！右贤王压根没想到汉军能在此时打过来，在欢宴醉卧中被惊醒，惊慌失措、弃众逃走，仓皇间只来得及抱上自己的一个小妾！其部众一万五千人则被汉军俘获。
第二个版本则是坊间版本，流传于歌台酒肆，以及众多的少女闺阁。大意是这位右贤王位高权重，不但地位高贵，而且容貌英俊，他本来是有很多很多女人的，但他却独独钟情于那唯一的一个！他们两人情深意重，即使在被汉军包围之际，他一切都可以放弃，但无论如何要跟她在一起，两个人同乘一马而走，总之就是死生都不分开！
由此可见，世间之事真的就看怎么去说了！这后一个版本真的也有不少人喜欢，这种桥段之所以特别打动人、尤其是特别打动女人，其实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万人之上的他，却只爱她一个，还甘愿为了她而放弃一切，这难道不是感天动地的真爱吗！
霍去病很少跟人闲聊天，后面这个版本尽管流传了好几年，他都没有听说过，后来还是弟弟霍光告诉他的。不用说，当时他也是大吃了一惊，难道世人已经荒谬到这般程度了吗？放弃一切？责任也是能放弃的吗？真爱？这世上能有凌驾于责任之上的真爱吗？
对于世间的这些荒唐知见，他评论起来一向也是出言犀利的，所以当时他对弟弟评论道：“爱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吧？弃众而逃，这应该已经不能算人了吧？狼王尚且干不出这种事来，何况人王！所以，他们俩之间的情意再怎么深重，也只是一种比狼更低等的畜生之间的情意，完全可以专门造一个字眼来表示这种情意，‘爱’字显然是用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