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没有在任何场合提起李敢这件事情,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史记》中的原话是“大将军匿讳之。”)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李敢动手之后的一个月刘彻没有表态,两个月也没有表态,现在三个月都快要过去了,他还是一直都不曾表态,就好像他真的毫不知情一样。
为了确认圣上是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平阳长公主曾经托人在御前露过一点口风,而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闹得是出格了一点儿,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父亲死于自杀,儿子心里憋屈,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很显然,圣上不是不知情,而是在装糊涂。
而装糊涂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说白了这是对李敢显而易见的偏袒。
那些图谋易储的人们因此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们天天都在揣摩天子的想法,自然看得出来,如今天子的心念已经相当地动摇了!那么,他们暗地里的行动自然也要更进一步了
不过,尽管刘彻的心念已经相当地动摇了,但是他毕竟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因为无论对哪个帝王来说,易储都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而且刘彻又是一个极其慎密的人。
子曰“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慎密再慎密,华夏的圣贤之教,向来都是非常强调“君子以慎密不出”的。口无遮拦的那都是些升斗小民,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对慎密二字的认识就会越发深刻,何况作为一个帝王,这是最起码要有的认知了。
事实上一直到目前为止,刘彻既没有公开说过喜爱或者支持三皇子四皇子的话语,也没有开口要晋升李姬的位份。他可不会像平常老百姓一般,无所用心、言不及义,没事就把几个孩子的长短挂在嘴上唠叨,他但凡说出口来的话,每一句都是有其用意的。
这些天以来,霍去病也逐渐意识到了现在的形势有多么严峻:圣上的心念已经动摇了,在这种情况下,太子的保护人不能一味地忍耐或者等待下去,否则是很可能要坏事的!为了保护太子的地位,他们必须还击了。
如何还击呢?眼前的形势虽然严峻而微妙,但是要想保护太子也并不是无计可施,至少他是能够看到一个办法的。
什么办法呢?那就是釜底抽薪,动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外家。
皇子的外家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现在,开国已经八十多年了,朝廷内外各种势力已呈盘根错节之势,一个皇子若是没有足够的外部力量支持,圣上是根本不会考虑立其为储的。举例来说,二皇子的母亲王夫人最为盛宠,母爱者子抱,圣上也非常地宠爱二皇子,但是尽管如此,王夫人却从未起过非分之心,因为她们母子根本就没有外家势力!所以,若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一旦失去了陇西李氏这个外家,夺嫡的资本就会大打折扣,说得不客气点就跟二皇子差不多了。
那么该怎么动这个外家呢?如果按照一般人的眼光,肯定会说这个外家并不好动,因为陇西李氏及其姻亲故旧是很庞大的一支队伍。但是别忘了霍去病用的是兵家的眼光,最擅长的就是找对手的要害!陇西李氏的队伍尽管庞大,但在他看来却也有一个要害之处。
这个要害不是别人,正是李敢!他是陇西李氏下一任的族长,若是他失了势,李家暂时是没人能顶得上来的,只等六十八岁的李蔡一死,他们就会陷入一个群龙无首的局面,难以成就什么大事。
霍去病的思路一向是避免缠斗,如果你算计我一下、我报复你一下……这般你一拳我一脚地过起招来,那就是缠斗了,不但无有胜算,而且会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如何避免缠斗呢?那就是一举拔掉对手的要害。
此外,他对李敢也一直有些隐隐地不放心:此人的胆子很大,不能以一般人视之,跑到大将军府行凶,这可不是一般的胆大妄为,这样的一个人,今后会不会继续做出胆大妄为的事情来……何况他官居郎中令,既是侍从长官、又是禁军统领,要做点手脚太容易了!往极端情况里说,如果他真想做点什么,那么任何人进了宫,都是有可能再也出不来的……”
综上所述,霍去病已经把总体形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了。然而,究竟应该怎么出手,他却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他是希望可以找到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有效地剪除李家的实力,又能给李敢留下一定的余地。
说实在的,不留余地容易,万全之策可就难了!而且这也不是他擅长的方向,他在战场上是从来不给敌人留余地的。
他为此而反复思虑,一直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却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不留余地的做法。
“李敢他不是敌人啊,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啊!尽管他对舅父动手,论心当诛、论行也当诛,可是论起情来,那是同袍啊……”
在天子装糊涂的这些日子里,卫皇后一直忧思煎熬,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在她寿诞的这一天,大将军一到后宫来向她拜贺,她马上就忧心忡忡地问起了自己的弟弟。
卫青的伤势是早就已经好了,但是对于自己三姐的问题,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我和去病都还没有想好。”
一提到霍去病这个外甥,皇后又是忧心忡忡地说道:“去病现在很少到太子这里来了,我真是有些担心呢……”
卫青安慰她道:“去病是不会变心的,他只是被局势所迫,不得不在表面上疏远卫氏罢了。实际上,陇西李氏的要害是李敢,这话最早还是他说出来的。”
“他说的?他看得准吗?”
“去病找对手的要害,一向都看得很准。”
皇后释然了一些,“那我就放心多了。”
卫青道:“虽然去病想得没有错,但是,我不希望由他出手。”
这正是卫青的一个重要考虑,也是他比霍去病更为多想了一层的地方,那就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外甥。圣上希望卫霍分道,现在很多人也都相信卫霍真的分道了,所以去病最好不要为此事而直接出手,不能让圣上觉得他是太子和卫氏的刀尖,那样对去病自身是极为不利的。
姐弟俩正在说着话,宫人传报陈掌夫人来了,两人只得暂且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卫少儿进来了,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样子,简直让她的弟弟和妹妹都不能不心生羡慕。
“怎么去病今天没有过来?”皇后问这个二姐。
卫少儿笑道:“说是军中有事,我不信真有什么事,其实我看他是故意不来的!他既然跟咱们提了定亲的事情,当然知道咱们今天一定会商量这事,当着长辈们的面,怕臊呗!”
一谈到外甥的婚事,皇后和大将军之间沉重的气氛暂时被打破了,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如卫少儿一般的轻松表情,此时才能发现,他们姐弟三个其实是长得颇为相似的。
卫少儿料得不错,她的儿子确实是故意给这几个长辈留下一个空间,让他们好好地八卦一下自己。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怕臊,只不过所有年轻人这个时候都不会在场的,不是吗?
皇后笑着说道:“去病也真有意思,听他的话,好像是非这个姑娘不娶了。而且听说人家还在孝期中,嫁娶的事要到秋天了,他这么早急什么?”
卫少儿道:“是啊,我也问他,他说他不想私订终身。我一听都无话可说了!你在外面订都订好了,回家来跟我们老的说一声,就算没有私订终身啊!你可真是会说话!”
三姐弟一起笑了起来,卫少儿说得固然活泼有趣,“私订终身”这几个字也确实引人遐想,让人似乎一下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笑了一会儿,卫少儿又说道:“去病从小认真,终身大事他是绝对不会随便的。当时我也问他为什么必须是这位姑娘,他跟我说了半天,什么爱他的人虽多,但明白他的人却少,还有什么心光相见,云里雾里的,反正我是听不懂了!”
皇后微微点点头,开口说道:“论起这位姑娘,我曾经见过她的父母,那是很多年前了,是在某次朝贺的时候。这两个人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挺深的,可以说都不是凡俗人物,没想到现在竟已都过世了……姑娘本人倒是没有见过,想必也错不了,就凭去病这些话,我感觉他们之间还是很不一般的。”
卫青也笑着叹了口气,“去病还是太年轻了,你们听听他说的这些傻话!”
没想到此言一出,立刻招致他两个姐姐的一致不满,“哎,你撇得好干净啊!好像你就从来没有说过傻话似的!”
卫青一下子被挤兑住,只得不太自然地给自己打着圆场:“你们也太偏心去病了吧!我说他一句都不行吗?再说这种傻话我不可能说过吧!”
皇后听了只是笑,口里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二姐却不肯放过这个弟弟,笑道:“对啊,你说过的傻话是另外一个类型的。”
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句不经心的话语里,却能隐含着多少往事……卫青表面上当然还是笑着,可是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伤痛和黯然,也是不可能完全掩藏得住的。
他的二姐说得没错,每个人说过的傻话不一样,喜欢的类型也不一样,对他来说最有杀伤力的,是温柔到极致的如水眼眸。
那温柔如水的目光曾经陪伴他多少个日日夜夜,只可惜那双眼眸,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间了。
当他对外甥说“战死也没有遗憾”的时候,对方毕竟是太年轻了,并不曾听出这句话更深处隐藏的意思,没有遗憾,是不是也意味着没有留恋呢。
卫皇后瞧了瞧弟弟的神色,她是个温和细致的人,不像二姐那么心直口快的,此刻她担心勾起弟弟的伤心往事,于是把话接了过来:“去病是傻了点儿,但是他认准了的事,从来都是我们想管也管不了啊!”
一瞬间的失神过去,卫青已经神色如常了,“我的意思也是不用管。傻话归傻话,但无疑他们是认真的,去病既然认准了,我总是支持他的!”
卫少儿也道:“是啊,我们能有什么可说的,只要圣上也没意见就行了!只不知这楚王一支的宗室,到底有没有问题?”
卫青与皇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缓缓回答二姐的问题:“问题肯定是有的,圣上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心腹重臣与诸侯王之间有任何联系,何况还是楚王!不过呢,这家人这么多年都非常本分,圣上对刘辟强也很欣赏,所以,应该也不至于完全说不过去。”
“那就好。”卫少儿松了一口气。
可是皇后的面色却有些凝重,“我总觉得,圣上那里不会这么简单。”
看到姐姐和弟弟的目光一起投了过来,她有些迟疑地接着说道:“圣上,有可能还是想让去病尚主……”
“尚主?怎么会呢?”卫少儿失口问道:“卫长公主那件事,还不够清楚吗?”
她口中提到的卫长公主,就是卫皇后的长女,她已经在去年嫁给了第五代平阳侯曹襄,婚后被破格晋封为长公主。
皇后慢慢地答道:“圣上究竟怎么想的我也并不清楚,但我的感觉是,他这次打算的,应该不是我们卫家的公主了……”
一言既出,椒房殿里的气氛又转为沉重起来。
卫皇后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好在这事不算着急,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慢慢再下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