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霍去病进宫见驾,首先向圣上和大将军详细汇报了这次战事的经过,刘彻和卫青都是击节赞赏,刘彻更是连连叹息,“甚是可惜啊!这次去病只带了一万骑兵,未能在皋兰山下扩大战果……去病,下次朕给你带上三万人!”
霍去病不禁在心里微笑了一下,“一万之后果然是三万!跟舅父当年一模一样,看来陛下还真是这个习惯……”当然这是他心里面的嘀咕,嘴上可什么都没有说。
对刘彻来说,河西一战能打出这么一个结果,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匈奴人每年袭扰北部边郡,从西到东几千里的边境防不胜防,根本无从判断他们会从哪儿进来,每次都是呼啸而来劫掠而去,作为大汉天子,他的心里早就憋屈透了!这次让霍去病出兵的初衷,他就是为了出口气、试试水,为的就是“寇可往吾亦可往”这句话。霍去病虽然交待过自己的作战思路,但其中最吸引他的,主要还是“不带辎重、不需补给”这一项,这不就跟匈奴人的打法一样了吗?凭什么只有他们袭扰咱们,咱们也得让他们尝尝滋味!
他并没有想到霍去病竟会被八万敌军堵住归路,直到事后知道了,才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说实在的,他在命将出征时,完全未曾设想过这个可能,匈奴人来汉境劫掠过那么多次,试问汉军哪一次堵住过对方的归路?所以在他这个大汉皇帝的思维模式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一个选项!而霍去病竟然能以不到一万人马击溃八万匈奴主力,打扫战场从容离去,就更是他做梦都没敢梦到的事情了,那不是突围而是击溃呀!何况这八万人,几乎已经是匈奴右部的全部主力了!
所以他现在的心情,混合着喜悦、庆幸、得意……取得了这样一场超出想象的胜利,关键是得到了这样一员超出想象的将领,无论哪个为君者的心情都会如此。当然,他的思路也非常敏捷,马上就对汉匈之间的力量对比进行了重新的分析,既然河西第一战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那么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厉,现在的他,已然在盘算着第二战了。
所以,一听得卫青问道:“陛下的意思,什么时候再出河西为宜?”
刘彻立即就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立刻!”
然后他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不是吗?谁会想得到我们会立刻发起二次进攻呢?”
这个大胆的想法是出乎卫霍两人的意外的,因为从兵家的角度,他们知道两战之间要做的准备都有多少,根本不是“立刻”就能完成的。但是转念一想,从解决河西匈奴问题的高度来看,尽快发起第二次进攻又确实是有道理的,因此卫青沉吟了一下便说道:“确实,马上就二次出兵,匈奴人是最没有防备的,但是要准备的事情也很不少,另外匈奴人已经开始报复,左贤王部正在侵扰代郡、雁门一带,也需要出兵处理。”
刘彻说道:“大将军就不要动了,赵信对你的打法太了解了,你还是统筹全局,东北方面就交给李广吧!他毕竟曾在那边经营过多年,最近也曾多次专门向朕请战。这一次,我们两个方向同时出击,让匈奴人好好尝尝滋味!”
卫青思索着,眼光看向外甥,“去病,有没有困难?”
霍去病凝神思考了一会,回答道:“主要困难有二:首先是练兵的时间不够,再者,夏天匈奴人会转移到祁连山里的夏牧场去,那就是山地作战,跟这次不是一个打法。”
刘彻和卫青都没有说话,四只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霍去病又想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说道:“当然,这次练兵会快很多,跟随我回来的三千多人,已经有了实战的经验,可以分散到各个层级带着训练,其余的人,我需要挑一挑……”
卫青马上说道:“好,这没问题,精锐之骑你尽管挑。”
他的外甥很领情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进一步提出了要求:“三万人呢,怎么挑我还真得想个办法。不过,挑兵不如挑将,首先是校尉这一层的我要好好挑一挑,只有认同我的打法的,我才能用他的兵。”
卫青点头表示同意,刘彻眼看着这舅甥两人已经讨论起挑兵选将的具体问题来了,不免觉得有点没跟上思路,忍不住插话问道:“还有那个山地作战的问题呢?”
霍去病转眼看向这位至尊,目光中神采夺人,“河西之地,不就是河西走廊加上祁连山吗?河西走廊我已经蹚过了,再去祁连山里转转,不也挺好的吗!”
就这样,御前军事汇报随即转变成了御前军事部署,相关人等被陆续地召进宫来,最终决定,这次搞两个钳形攻势,一西一东。西边,由合骑侯公孙敖与霍去病共同出兵,由北地郡分兵进击河西;而东北那边,则由博望侯张骞率万骑、郎中令李广率四千骑,分兵出右北平(今内蒙宁城、河北兴隆一带),进击左贤王部。
最关键的是,一切准备工作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现在马上就要立夏了,而出兵时间就定在夏至,只有不到五十天的准备时间!
等到今天该布置的事情都部署完毕,霍去病出宫时已然是金乌西坠的时分,心无旁骛地忙了整整一天,他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今天是约了素宁相会的!
他的心情立刻就沉重了起来,昨晚匆匆一见,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原本打算今天见面好好说的呢,谁想到立刻又要出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才好……
得知去接素宁的车马还未进城,他便立即赶往章城门外,过了渭水桥不远就有一座传舍(驿站),他立在这里等了没有多久,远远看到自己的那辆马车沿着大路过来了。
马车慢慢地停住了,素宁正奇怪马车为何停下,一抬眼看到霍去病站在外面,不由得心中一喜,赶紧下车。那照管传舍的小吏已经知道是骠骑将军来了,刚才忙着将正厅收拾了一番,这时赶紧把两个人往里面让,又安排人上前照料马匹。
素宁的心里觉得有点奇怪,眼看快到关城门的时间了,为何不赶紧进城呢?又何必在这里说话呢……不过她没有问出来,此刻她的脸上放着又欢喜又害羞的光彩,也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神色是那么的严肃。从昨夜开始,她的心情就一直是这么激动起伏的,既喜气洋洋又惶恐不安,简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今天这一路都是怎么走的,只是一遍遍地回想着昨夜那短短的一幕,心里总是如同过电一般地一阵阵悸动……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发生了,但是又觉得反正这很幸福。
等到不相干的人全都退了出去,她终于笑着说道:“多谢你来这里接我,今天的事情都办完了吧……”
面对笑靥如花,霍去病却一直沉默着,这时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我马上要走,咱们的话,得等打完这一仗再说了。”
这句话确实太出乎意料了,素宁几乎站不稳身子,“马上要走?”
“是的,已经领命了,今晚就要回营。出师之前,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他看着她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觉得自己的喉中被什么东西堵住,再也说不下去了。这对一个姑娘确实太残酷了,担惊受怕了那么久,昨晚片刻相见,刚刚定情,约好了今天相会的,谁想到情人马上又要上战场了呢?
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觉得自己如此地对不起一个人,不由得在心中懊悔地对自己说道:“你昨天不去找她就好了……”
“可是昨天也不知道今天就要走啊……现在只能这样了,找已经找过了,对不起也只能对不起了,使命在身,任务艰巨,实在不能有任何分心,现在根本就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不管她的脸色再怎么苍白,你都必须咬牙硬起心肠……总而言之,你必须要坚决一些。”
他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坚决一些,可是两三次想要开口,一张嘴却都说不出话来。
素宁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而心里面响起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是对自己的省察:“感觉到了吗?这就是苦啊!谁让你昨天要动心呢,现在体会体会吧……”
在一片茫然之中,她反复地问着自己:“苦不苦啊?你为什么要动心呢?”又反复地回答着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做别的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了很久,还是只走神了一瞬间,等到回过神来,只见对方还在默默地看着自己,刚一张嘴就又闭上,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默默地回望了对方一会儿,在心里慢慢地叹了一口长气,对自己说道:“等他走了之后,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胡思乱想,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你的当务之急是不要哭、不要失控,这么复杂危险的出兵,他已经很难了……”
她尽力控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轻声说道:“你不用说了,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枹而鼓忘其身’,这是你的本份。”
这句有着三个“忘”字的话,出自春秋时期的杰出兵家司马穰苴,霍去病心中一烫,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解释了,“那……你自己能行吗?”
“你不用担心我,我回叔父家看看,住一天就上山。只是,这样你太累了!”
“我没事,昨天说好的,你今天再多扎我几针!”霍去病勉强地笑了笑,把头转了过来。
一听到“昨天说好的”这几个字,素宁再也忍不住眼泪,她慢慢地拔下发簪,一边无言地行针,一边让簌簌的泪水,滑落在了自己的衣衫之上。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忽然霍去病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你给我写几个字吧!我很喜欢你的字。”说着他取出一小块薄绢,“这个东西不占地方,我还可以随身带着。”
“嗯,可是,写什么好呢?”
“就写上次你在张骞那里说的那两句吧,愿言思子……”
“愿言思子,永矢弗谖。”素宁念完,慢慢摇了摇头,提笔濡墨,凝思片刻,在薄绢上写了另外四个字。
“在师中吉。”霍去病慢声念道,又问:“这是‘师’卦里的话吧?”
“对,是‘师’卦的主爻九二爻,其象传的全文是: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素宁念完,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我近来每次读《易》,都觉得这句话说的就是你。”
《易经》是华夏群经之首,共有六十四卦,其中“师”卦谈的就是战争。每一卦都由六爻组成,其中第二爻是大夫之位,因此“师”卦的第二爻谈的就是领兵的大夫,也就是将军。所以对霍去病来说,这世上恭维和赞美的话有千万句,激励和祝福的话也有千万句,但是没有哪一句能比这一句更为打动他的心,何况这句话还是从他喜欢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的,他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素宁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努力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军中一定是吉祥的,因为圣人在易经中说了,凡事只要正心去做,就不会有大的咎害。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