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月十四那天,清河王刘庆入宫,与皇帝共商公主婚嫁之事。因之前宫中之事,阴安算是记恨上了邓绥,回到甘陵对着王兄好一顿诉苦,涕泪皆下,委屈的不已,直说自幼未受过这样的折辱,一度饮食不思,憔悴了许多。清河王自幼宠溺这个胞妹,这样一番闹了下来,自然也是满肚子的气,只等这次来洛阳一起问皇帝讨个说法,阴安便是拿准了兄长的心思,知道他断不会让自己白受委屈,才拿腔作势的作了许多天。
进宫的路上清河王便想着说完公主婚嫁之事便好好与邓绥算账,马车一入宫中,周围这灰墙红瓦,熟悉的一切不禁让他有些触景生情,自被废了太子位,已经许多年不曾在宫中久居了,看着这高大的围墙宫门,又有些庆幸自己没能当上这个皇帝,不然又怎知甘陵的人杰地灵,怎有今日的逍遥自在。
“停车!”
内侍听是清河王的声音赶紧停下了车撵,清河王单手掀开车帘,一张如玉冠容便出现在了人们面前,与皇帝的刚毅不同,清河王更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翩然,眸如清河,颜如暖玉,若是放在平民家,便是一弱质书生。扶着车撵跳下了车,手中折扇轻摇:“你们都退下吧,本王自己走走。”
“诺,奴婢告退。”内侍躬身牵着马车转入了马厩方向。
随行的几个内侍婢女紧跟在后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这手掌,慢悠悠的走在宫中,贴身侍卫乔七上前道:“王爷还是快些走吧,陛下还等着呢!”
“好,等过些时候再好好转转,上林苑,孤树池都已许久未走走了。”清河王背过手向前走去。
虽说入了冬,却也只是下了机场小雪,好像是为了告诉人们冬天已经到了的标致,薄雪还未铺满地面,便被冬阳晒化了个干净,上林苑的柳树梨树皆已枯黄,配着冬日刺骨的寒风,显得越发清冷,还好有几棵含苞待放的红梅做点缀,不至太过萧条。
邓绥披着水蓝色穿金蝴蝶戏水仙的大氅,白色的狐狸毛将微透着红的脸衬的越发娇小可人,里面穿着烟绿色云雾梅花纹广绫宫装,看着实在清丽,髻上的珊瑚珠排串步摇和宝蓝点翠朱钗更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凌霜傲雪之势。
走在石子路上之锦说道:“美人,清河王已经入宫了。”
邓绥明白她是在担心前些日子阴安公主的事,轻笑道:“不要紧,总是又办法的。”
之锦点了点头,之桃摸了摸鼻子,抬头看了看笑道:“又下雪了!”
邓绥探出了些指尖,接住一片雪花,声音轻淡中带着微叹:“冬日了,自然要下雪的。”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臣参见陛下。”清河王掀袍跪地拜道。
皇帝赶紧托住他的手,让他没能跪下:“皇兄!早就说了不必行如此大礼!”
清河王微躬身笑道:“规矩就是规矩,免不得!”
两人还未坐在席上,皇帝便道:“怎么吉儿没跟着一同来?”
“此次我来是商议她的婚事,女儿家自然不好意思跟着。”清河王一腿微弯一腿半支着,胳膊搭在上面,一副闲散的样子。
皇帝倒也不介意:“冯季唐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这次我派他到河南郡治理朝歌水患,颇有些能耐,还有半个月便能回来了,若是定下来我便下旨,派人替冯家提前准备着。”皇帝与清河王自幼亲密,说话时很自然的便换了自称。
“有些本事也是个才俊,只是我这心里还是更中意邓家那二公子一些。”清河王摇着折扇,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顾虑,虽说家世上差了些,可关键还得看阴安喜欢,身世可以再提,虽比不上邓家,也断不会叫阴安委屈了。”
“你知道我素来不看重家世,实在也是对冯季唐知晓太少,不过既然能平了几十年不遇的朝歌水患,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且阴安喜欢我也拦不住,便择个吉日吧!”清河王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阴安身份尊贵,不会受委屈,嫁过去依旧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若是有朝一日不喜欢了,或者姓冯的小子对不住阴安,他动动嘴的功夫便可将阴安接回去护着。
清河王对这个妹妹的宠溺远胜过王宫中任何一个妃子,前些年还未立王后,妾室左姬,耿姬被列入大贵人人选,本来清河王宠爱左姬左小娥更甚一些,可偏偏左小娥恃宠生娇得罪了阴安公主,阴安当即跑到了清河王殿中,说比起左姬骄横耿姬端庄贤德更适合立为王后,半个月后,耿姬便成了甘陵大贵人,足见清河王多宝贝这个胞妹。
皇帝见清河王没有什么意义,便道:“那好,洛阳这边我会处理好,甘陵那边便交由你了!”
“那是自然!此次来洛阳还有一事。”清河王差点忘了邓绥这事。
就在这时郑众端着茶走了上来:“陛下,新沏的茶。”
“正好,来,尝尝沏的雪峰云雾。”皇帝亲自倒了一杯递给清河王。
“多谢陛下。”清河王拿起杯,茶气缭绕在鼻尖,举杯尝了一口便赞不绝口:“茶香浓郁,入口微苦转而回甘,颇有几分百花争艳的凌然傲气。”
“果真是享惯了清福的人,品个茶还能品出美人来。”皇帝爽朗笑道。
清河王捏着茶盏,转了转杯中茶看向皇帝:“若论美人,自然比不过你这后宫佳丽三千!”
“别说,你现在喝着的茶,便是用夏日与美人一同采的荷上薤露所沏!”皇帝知道清河王此次前来不会绕过此事的,倒不如主动提出来先发制人。
“诶,让我猜猜!”清河王抬手止住皇帝的话,又捏起茶杯,看向皇帝:“可是邓美人?”
“你如何知晓?”皇帝故作诧异问道,随即还未等清河王说话便哈哈大笑道:“哦,差点忘了,秋分祭月的时候阴安在宫中与邓美人出了点小矛盾,定是这丫头回去跟你诉苦了!”
清河王闻言知道这邓美人不是寻常妃子,想动便动的,便笑道:“邓家世家大族,如今品这茶更觉这般玲珑剔透的人不会那般失礼,定是阴安这丫头胡搅蛮缠的紧了。”
皇帝淡笑道:“皇兄,我也不瞒着你,邓美人素来勤谨克己,从未有过一丝失礼之处,女儿家之间有什么矛盾我虽不知,但却敢保证若非事出有因,邓美人不会那般失态,可不论如何,阴安是公主,邓美人到底僭越了,我已经罚了她一月的禁足,抄了十几遍宫规,也算给阴安赔罪了。”他虽不知邓绥为何会那样说,可却也知道此事绝不会向阴安说的那样简单,邓绥的性子,不会那样无缘无故的骂人。
清河王听完合扇笑道:“阴安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自幼便娇蛮任性了些,左右是女儿家的事,咱们便权当小孩子闹着玩,不必放在心上。”清河王除了不分青红皂白格外宠溺阴安这一缺点外,为人素来磊落正直,堪为君子典范。
“对了,皇兄刚刚说还有一事?”皇帝问道,听在他自己耳中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清河王却当真以为皇帝在问他方才所言何事,微怔了一下道:“哦,还有便是封地的事,我想吉儿以甘陵为封地,这样还能日日见着,若分的远了,想见面也是难得很。”
皇帝打趣道:“便是父皇在时,也不见得这般舍不得,若是今日之言让阴安听到,不知道怎么笑话你这个兄长呢!”
两人就封地的事商讨了一阵子,最后皇帝决定还是尤阴安自己选,若是喜欢凉州便分到凉州去,但两地相隔也不算太远,无事便回来也是一样的,若是不愿离清河王太远便在甘陵附近找个人杰地灵的封地赐予她也是一样的,清河王自然同意皇帝中肯的建议。说完了话,皇帝便安排人陪清河王在宫中随意走走,晚些回宣室殿用午膳。
今日下的雪不小,但只飘了一会儿便停了,邓绥站在树下不禁咯咯笑道:“这雪飘得倒是有趣,还以为能盖上这石子路,却不想飘着飘着便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说着却不想树枝一抖,枝条上不多也不少的雪便扬扬洒洒的落了邓绥满发,如墨黑发上点点白雪,甚是好看,好在大氅围的紧没灌进脖子里,邓绥抬头看去,却听侧后方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雪虽下的少却足够让佳人华发了!”
邓绥转头看去,心中暗忖,女子最怕华发,这人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见他手中摇着折扇,不禁勾唇莞尔一笑:“公子倒是好兴致,这样的天儿还嫌热打着扇子。”
清河王闻言一怔,一半为邓绥的直爽,还从未有人对他这般无礼过,多半却是那树下人转身的华光,微勾的朱唇更是与白雪形成强烈的辉映,一时觉得眼前人的容貌甚为倾城,怔愣转瞬即逝,随即笑意爽朗:“真是伶牙俐齿!”
宫人见状大冷天的出了一头冷汗,若是位分低的嫔妃喊一句‘大胆!还不见过清河王!’便罢了,偏偏是个宠妃,还是盛宠不衰的宠妃,内侍忙从清河王身后上前递着眼色提醒绥道:“美人,这是清河王。”
邓绥闻言才注意到清河王一身暗紫纹金丝袍,非身份尊贵不能着此色,隐隐后悔刚刚所言,欠身行礼:“妾身美人邓氏见过清河王。”
清河王闻言眉头微挑,抱扇微揖:“见过邓娘娘。”
邓绥颇有些受宠若惊,她怎么能受藩王的礼,赶忙侧了侧身子,想着一会儿该如何应付。
“久闻邓美人才德皆上乘,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清河王笑道。
“清河王取笑了。”邓绥微微躬身。
“听王妹说在宫中时与邓美人发生了些矛盾,阴安自幼娇蛮任性,若有得罪之处,本王这个做皇兄的便代她向邓美人赔个不是。”
邓绥不想刁蛮毒辣如阴安公主竟有这般谦逊知礼的兄长,那事虽怪阴安,但已然是辩无可辩,忙欠身道:“是妾身的过错,清河王不怪罪便好。”
“自然不会。”
邓绥低头继续说道:“清河王若是无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好。”折扇微拍了掌心一下,清河王点头应道。
邓绥从容转身向漪兰殿走去,扶着之锦的手却紧了紧,直到走远了些才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清河王也如阴安公主般咄咄逼人呢。”
“陛下素来倚重清河王,只要他不介意,美人便不必担心了。”之锦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