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皇帝的性子就像开水,时不时便沸一下,宫人们侍候的也是提心吊胆。今晨午膳时,一桌精致的菜肴却惹得皇帝大怒,夹了一口盐梅豆腐,便吼这盐梅太过酸涩,浸的这豆腐都难以入口;又夹了一块胡饼,明明金黄香脆,却硬是被皇帝说满是糊味,直呛鼻子;拿勺子舀了一口素珍汤,竟连勺子都扔了出去,砸在了碗中乒乓作响。
一众宫人吓的赶紧跪在了地上,皇帝拂袖而起,指着桌上的膳食满是怒气:“若晚膳还是这样,便叫食监来自己吃了罢!”说着怒气冲冲的走出了殿。
众人缓过神来,互相对视了几眼,满是诧异,侍奉了皇帝二十多年,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因为膳食而大发雷霆,郑众悄没声的常了口盐梅豆腐,觉得味道还不错啊,见皇帝走了出去,赶紧追上前去。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用过了晚膳,邓绥本已在咸涩的泪水中渐渐入眠,可那丝从窗隙见吹进来的风,在她的梦里却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风,直将她整个人都吹了起来,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安稳的躺在榻上。
枕上潮湿一片,邓绥伸手摸了摸带着凉意的脸颊,忽而想到了许多不相干的事,若是日后谁伤心落泪,她定然不会去劝。因为将心中的滞闷融在这泪中流出来,总好过闷在心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也许是她的愁绪太多,流了这么多的泪,却还觉得滞闷难当。
借着月光向外面看去,之锦在内殿外间的竹塌上正睡着,她怕走路的声音惊醒之锦,便连鞋子也没穿,赤着脚走向了窗前。坐在那雕着精致花纹的矮凳前,天色暗的只能凭借浅淡的月光看见镜中模糊的自己,忽而便想起了几日前,他执笔为她点痣,抬手为她画眉,那些温存时光里,他的发丝都是温柔的。可如今,她却在这张脸上看见了几个清晰的指痕,这只是个误会,他不过只听了阴安的一面之词,便定了她的罪,甚至不曾真正为她想过,连让她平心静气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邓绥起身抬手拉开窗,月光见缝插针般的透了进来,她伸手,月光便跑到她手上,她收手,月光便跑到桌上。忽而间,她像想明白了什么。她心中的痛楚,是留是去,都在她自己,若是将那些情意绵绵的过往抛下,同宫中其他的女子一样,只把他当做皇帝,当做荣华富贵来对待,那此时流泪的定然是别人了。
也不禁为皇帝悲哀,自古君王多寂寥,除了皇位,几乎失去了他人所拥有的一切,可这怨不得别人,也许也有许多女子对这些尊贵的帝王动过心,但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宫闱倾轧中,失去了所有希望与情意,终于明白那份情意没有任何用处,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他的孤寂都是他一手伤出来的。
邓绥枕在手臂上,怔怔的看着地面,一滴又一滴的泪和着委屈落在地上。
这厢的邓绥辗转难以入眠,那厢的皇帝亦是无法入睡,换了寝衣看着手中的书卷,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一页书也未曾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窗前,直至此时月上中天。
郑众拿着披风走到了皇帝身后:“陛下,夜来风凉的很,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关上了还能看见什么?”皇帝声音很轻,像是唇边溢出的叹息。
郑众闻言躬着身子站在了一边,不再说话,皇帝转头瞥了他一眼:“今夜不是你当值,赶紧歇着去吧。”
“陛下小心着了凉。”郑众又提醒道。
“放心吧。”
“臣告退。”郑众躬身退出了殿。
月弯弯一道挂在天上,那清冷的光让皇帝想起白日邓绥看向他冷冷的眸子。皇帝不禁有些自嘲,他夺了窦氏专权,平了匈奴,平了西域,安定了边疆,生杀予夺在他眼中已然司空见惯,世人边道他年少夺权的雄才大略,边暗言他连舅舅都能诛杀的狠辣,即便那是害了他养母叛乱的哥哥。
家国大事,百姓民生已经让他没有多少心思理会儿女私情,何时开始一个小小的邓绥却让他这般牵肠挂肚,即便那样顶撞,僭越,失礼,他却还是狠不下心来责罚。无论何事,从未彻夜难眠过,而如今,竟会坐立不安。
他素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他知道自己对邓绥的感情,有几分命中注定,也有几分缘分使然,无论如何,他是动了心,遇见她,他才知道什么叫岁月无忧。许是她十三岁一袭白衣站在府前行礼时卓然傲岸决绝的那一眼,带着柔韧的坚强。又或许是桃花满山的长觅殿,她一袭鹅黄曲裾执笔立于梨树下,温柔端庄,让他一时忘了身份,成了登徒浪子。
如今罚了她,却更像是罚了他自己一般,夜夜难眠,脑中尽是她轻笑嫣然,温尔轻柔的声音,还有那时不时活泼俏丽的目光流转。秋意已浓,月夜的轻风丝丝缕缕的吹向他,困意都变成了相思意,想去看看她,却又想着自己怎能如昏君一般不分黑白,这样骄纵她。
一夜一月秋风吹两处,一人一思何事两厢念。
后来谁好像说了那么一句,若是想的开了,便如商纣夏桀周幽王一流,快活一世,管它后世名声如何,左不过人死了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又紧跟了一句,人就是想不开,非要做什么明君贤臣。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