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皇帝年少,对太后之言听之任之,信任至极。也就是邓绥守孝的这三年里,皇帝对窦太后所作所为产生不满。
窦太后专权,刚愎放纵,引得朝中大臣不满,皇帝有意夺权,但当时太后的哥哥窦宪兄弟手握大权,皇帝与内外臣僚无法接近,更是无法商议对策,日日处之的只有宦官。且少年皇帝认为朝中众臣无不依附窦氏外戚,无人可信,唯贴身近臣中常侍,钩盾令郑众忠君机敏,便与他密谋,又与受过他恩惠的前太子,清河王刘庆联手,一举夺回政权。
论功行赏时封了谦逊礼让的宦官郑众为大长秋,官署长秋寺,主管宣达皇后旨意,管理长秋宫事宜,秩奉两千石,为皇后卿。
刘肇一举夺回政权,开始亲理政事,同时也开始清理朝堂。同年娶了光烈皇后阴丽华兄长,阴识的曾孙***元真为俪夫人,后册为皇后,宠冠六宫,一时风头无人可比。
刘肇年仅十五岁一举倾覆窦氏外戚,手段城府可见一斑,但即便胸有乾坤,却并非暴君,夺权后没有对窦氏一族斩草除根,而是请窦太后退居长乐宫颐养天年。
少年天子亲理政事,自此开启了史称“永元之隆”的太平盛世。
永元一朝,政功赫赫,开疆拓土,四夷宾服。而一代贤后邓绥的一生,也就此开始了。
初春时节的殊相寺中,梨花纷落。
邓绥拿着守墓时抄写的佛经,绾着分髫髻,上面穿着鹅黄色的短衣,下着罗裙;跪在佛堂的大殿之上,又在求着什么愿。
“子觉。”释空手握佛珠,从一侧的厢房走出。
“师父。”邓绥起身合掌还礼,并将手中佛经递到释空大师手中。
“子觉纯孝。”
邓绥笑道:“但求佛祖保佑家母平安长寿。”
“师父,一切皆以打理妥当。”子然道。
“师兄。”邓绥弯腰行礼。
“师妹。”
“子然,带你师妹去后山,日落前不要到前殿来。”释空大师吩咐道。
“是。”子然一揖,转身引路。
邓绥虽不知为何,还是跟在后面走去,走出了殿门才问道:“师兄,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师父没与师妹说吗?”子然诧异的问道。
邓绥摇了摇头:“没有。”
子然思忖片刻,师父不说自然是有他的道理:“那我也不便说了,师妹听师父的话不要来前殿便好。”
“好,子觉明白。”邓绥轻声应道。
邓绥坐在后山的厢房之中,心中疑惑,师父从不曾瞒自己任何事,今日是怎么了?
看着这佛寺之中的摆设,初夏只觉得心境越发平和安然,十三岁时她为父守灵,豆蔻年华都付与了陵墓之中,也因此放弃了选秀,放弃了入宫,但她并无丝毫的后悔。
十四岁时突闻母亲重病,她不顾阴雨出了陵墓,上山求佛,结果滚落山下,好在有师父相救,后来她日日上山求佛拜佛,为母亲和家人求平安。后来释空大师得知她的名字,观了一夜星象,第二日便收了她为俗门弟子,也是这殊相寺唯一一个女弟子——子觉。
她几乎每日上山诵经祈福,心性也不如前几年初到陵墓时充满悲意哀伤。今年她十六岁了,也是守墓的最后一年,平常人家儿女能守孝三年的都寥寥无几,她一介高门贵女却守孝三年,饱经风霜,抬手看着自己两根手指便能握住的手腕,嘴角却是笑意宛然,她对得起自己的心,身上的苦不算苦,心里的愧疚与懊悔才会后悔终身。
初夏看着外面格外晴好的天,忍不住想出去走走,一想师父说的话,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如去后山走走吧,正好平日没什么机会。”邓绥这样想着,便抬脚向后山走去。
殊相寺的后山并非想象中的山峦,而是在山上开拓了一片地,建了座后殿,若是有路过香客想歇歇脚或是常住几日,便会到后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邓绥此时便在长觅殿外的石桌前,灰白的石桌石凳,一旁是一棵百年桃树。寺庙中花花草草向来稀少,但这棵桃树已长了百年,故而方丈才命人留了下来。
邓绥坐在树下的阴凉处看着书,安静闲适,前殿却热闹不已。
上辛日,皇帝携皇后与众大臣前来殊相寺祭天,这已经是皇帝即位来第七次祭天了,而他一旁的皇后正是此时在后山长觅殿读书的邓绥的表姑母阴元真。
皇帝皇后手拿紫香插入香炉之中,大典完毕后,在方丈的引领下,皇帝与皇后去了正殿拜佛。
“愿佛祖保佑,让本宫能早日为陛下诞下龙子。”皇后双掌合十默许着愿,虔诚的叩拜后被皇帝扶起。
“皇后有什么心愿何不与朕说?”皇帝轻声问道。
皇后看向皇帝,笑意盈盈:“臣妾只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陛下龙体安康。”
“皇后有心了。”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笑着说道。
“皇后先去歇息吧,朕四处转转。”
“诺,臣妾先告退了。”
“陛下要去何处?可要贫僧陪同前往?”释空大师站在一旁询问。
“不必,难得出宫一次,朕随便走走。”皇帝声音没了往日的威严,带着几分平和,他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念头,想出去走走。
邓绥读的累了便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走着,看着四周景致,又刚刚看完《诗经》,心中不免感慨。走回到石桌前拿过一块砚石磨墨。
皇帝走上山来,发现此处竟有一处殿宇,不免有些意外。刚走到院中,便见一婉约女子静然坐于桃花树下,一身淡淡鹅黄素衣更衬得山中春意盎然。
见惯了宫中莺莺燕燕,浓妆淡抹的美人们,突然觉得眼前之人翩然出尘,更多的是远远便能感到的那温婉端庄的气质,与这山中的淡然清净自成一体,皇帝站在那里凝眸看了许久,一下便认出了这人是谁。
“四月山中长觅处,一树桃花一树尘。”邓绥正手执紫毫,凝眉思索下一句,不防对面响起一男子声音,立刻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公子怎么如此无礼!”邓绥微微抬头轻斥。
皇帝倒是一愣,还从未被人这样斥责过,不过虽是斥责,但听那声音倒不会叫人恼了,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更觉得这斥责声也好听极了,眉如远山黛,明眸如秋水,朱唇不点而红,优雅娇俏,气质若兰。
皇帝身着便衣,便一副世家公子的样子拱手道:“在下失礼,只是偶入山中便见此景,一时看迷了眼,走近又见桌上一行好字好词,一时忘情,唐突了姑娘,实在是在下的过错。”
“公子言重了。”邓绥微微欠身。
皇帝拿起桌上的紫毫,在宣纸上写了下句:“看姑娘的样子是在苦恼此诗的下句,不知小生此句还入得了姑娘的眼吗?”
邓绥抬头,见纸上一行墨迹,浑厚雄健,笔法遒劲与一旁自己的洒脱秀丽的字迹相得益彰:“采药误入寺中院,却见殿前一仙人。”
邓绥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后面那句几乎是没了声音,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皇帝,迅速的低下了头,拿过桌上诗经:“小女还有事,公子自便。”说着匆匆向殿内走去,心道这男子这么这样无礼,光天化日便写这样的诗句,实际上这诗句也只是赞美之词,但看在邓绥眼中却是越矩了。
皇帝看着匆忙离开的邓绥,有些诧异,继而想想也确实失礼了,可毕竟是皇帝,若是此事换做普通宫中妃子,只会欢喜谢恩,哪会这样逃走?
待缓过神来回头看去,却见那姑娘低呼一声向一旁倒去,堪堪稳住了身子蹲在了地上,皇帝见状匆匆走了过去。
邓绥走的有些急,不慎踩到了一块不牢固的石头,刚踩上去石头便倒向了一旁,一下子崴了脚。
“姑娘可有大碍?”皇帝弯身问道,伸手要扶。
邓绥赶紧捂着脚起身退后了几步:“男女有别,多谢公子好意,小女子无大碍。”说着扶着地站了起来,微微欠了欠身一瘸一拐的向殿内走去。
“姑娘芳名可否告知?”皇帝在她身后问道。
“陋名不值入公子之耳。”邓绥脚步未停,轻声答道,她不知就算她不说,皇帝也已经隐约知道了她是谁,只是还不确定罢了。
皇帝在后面看着她渐渐步入殿中的背影,竟想抬步去追。
“陛下。”释空方丈从石阶上走上来。
“方丈。”皇帝应了一声,随即问道:“朕刚刚在此处看到一女子,可是寺中香客?”
“香客众多,不知陛下所说何人?”释空方丈反问。
皇帝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幅墨迹已干的宣纸,声音很轻更像是叹息:“罢了。”
她这样出尘明媚的女子,若是真纳入后宫,也是毁了这一株幽兰,可想起刚刚的一幕,终还是有些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