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绥脑中反复重复着周美人最后那句话,三十年后,岂用得上三十年,十年后,她想的便不会再是自己的恩宠,而是子女,是日后的生存。
回到殿中,便见皇帝急急起身走了过来。
上前握着她的肩膀,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邓绥还从未见过一国之君这般幼稚的样子,不禁笑道:“陛下怎么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皇帝语气中满是愧疚:“绥儿,朕,对不住你。”
邓绥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只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昨夜你受了那般委屈,朕本想让她这辈子待在却非殿便罢了,可如今,封良人,她毕竟怀了朕的骨肉,朕实在狠不下心,当真是委屈你了。”皇帝叹了口气。
邓绥忽而心中变的清明,皇帝之所以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不也恰恰说明了她在他心中的重量吗?
她边走边道:“妾在藏书阁闲时也读了几本野史,妾自问不堪比贤妃,却也不是赵氏一流的祸水,稚子无辜,且封良人若真心悔过,也算好事一桩,妾又怎会因此事心生不悦?”
邓绥走到了内殿,看着墙上的画卷,那是皇帝在她入宫时赠她的:“何况那是陛下的孩子,也就是妾的孩子,若有怨艾之心,岂不愧对陛下一番情谊,又怎敢再将此画挂在墙上?”邓绥侧身立于画前,声音温和,满是善解人意。
皇帝知道她素来大度贤德,可这事若是搁在一般人身上,多少都会有些不悦,不想邓绥竟一丝怨言也无,心中的好感更是与日倍增,长臂拉过她,抱着邓绥的肩,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朕身边有你这样一个贤德端庄的女子,真是朕之幸事。”
传闻西汉成帝,年已不惑,膝下子嗣却甚是稀少,一姓曹宫人产下一子,刚传到成帝耳中,便被赵氏姐妹毒死,婴孩也不知所踪,而成帝因两人娇悍,最后竟不了了之;待到第二年,废后许氏产下一子,成帝害怕重蹈覆辙便将孩子藏了起来,谁知一次说漏了嘴,据野史记,赵合德“怼,以手自捣,以头击壁户柱,从床上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欲归耳。”成帝竟为了此二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在了襁褓之中,也是自此,绝了子嗣。
“良人,陛下虽解了您的禁足,却还未来看一眼,咱们可要去宣室殿?”宫女云儿问道。
封良人摸着肚子笑道:“陛下早晚会来的,倒是现在,我想出去走走,说不定能遇见个熟人呢?”说着站起了身来,分明还十分平坦的小腹,却小心的扶着腰,好像有几个月了。
邓绥站在上林苑的桥上,将手中的鱼食抛了下去,一下便来了几条金鱼抢食,邓绥笑道:“再过几日天冷了,便看不到这鱼儿了。”
之桃在一旁道:“若是美人喜欢,便在殿中养几条看着也是一样的。”
邓绥又抛了一捧鱼食:“殿中再宽敞也不如这上林苑的荷花池,困在那小小的天地,岂不是委屈了它们。”邓绥声音淡淡的,似是在说鱼,又似是在说自己。
之锦在一旁低声道:“美人,封良人好像奔着咱们来了。”
邓绥扬着鱼食的手顿了一下:“她有着身孕,咱们便避着些吧。”说着便转身走向了对面。
还未走几步便听后面封良人拉长的声音:“邓妹妹怎么一见我便急着走?莫不是我这有孕的样子丑的吓人?”
邓绥闻言转身笑着走了过去:“原来是封姐姐啊。”
两人走近了些,封良人便捏着帕子作势要行礼,邓绥赶紧扶住了她:“姐姐怀着身孕,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那便多谢妹妹了。”
邓绥复又笑道:“妹妹午膳用的少了,刚刚看这池中的鱼儿吃的甚是欢快,便想赶紧回殿中吃些茶点,竟没看见姐姐过来了。”
封良人面上也挂着笑意,挥了挥手:“不妨事不妨事!”这一挥手,手帕不小心便落在了邓绥的脚上。
云儿便想上前去捡,封良人不悦道:“邓美人的玉足也是你这蹄子能碰的!”
云儿闻言赶紧躬身道:“奴婢该死。”说着退了回去。
之桃见状心中甚是愤懑,便胡诌道:“寻常宫女自是不够身份碰我们美人的鞋子,可奴婢日日给美人浴足,这手帕便由奴婢捡吧!”
封良人一手扶着云儿的手,一手抚着肚子:“可你,也不够碰这帕子的身份。”封良人慢悠悠的道。
“你!”之桃满脸涨红,向前一步。
封良人不屑的看向别处,邓绥伸手止住了之桃,笑着弯下身捡起落在自己脚上的帕子:“姐姐说的是,之桃不过一个婢女,怎能碰这帕子,只是这帕子毕竟落在了鞋履上,沾染了污秽,想来姐姐如今也不差这一条帕子,扔了就是,何必生气呢?”说着捏着帕子的手指一送,那方白色绣着牡丹花的手帕便随着风飘向了远处的湖中。
封良人心中虽气,却笑道:“自然不差这区区一条丝帕!”说着便扶着云儿的手从邓绥旁边走过。
邓绥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便也向前走去。
经过之桃时,封良人看了眼云儿,一下倒了下去:“诶呦!”
声音还未落,人便歪倒在一侧云儿身上,云儿赶紧道:“良人,这是怎么了?”
邓绥闻言止了脚步,向后看去,只见封良人捂着肩膀一半身子靠在云儿身上,哼哼着。
“姐姐这是怎么了?”邓绥再不愿理,也不能就这样装作没看见。
封良人看了眼之桃:“你这宫女真是放肆!莫不是我刚刚说了她两句便这般报复!明知我有着身孕还这般大力的撞我!就不怕我腹中的皇子有个什么闪失吗!”
邓绥眼神一闪,面上带着笑意:“之桃定不是故意的,撞疼了姐姐,妹妹替她道个歉,还望姐姐不要怪罪。”
之桃见自己美人受这般委屈,自是看不下去,几步走上前去跪在地上:“奴婢没有撞封良人,不过若是封良人要怪罪奴婢也无话可说。”
封良人看向之桃,撞了的肩膀此时倒像是无碍了,伸手便是一巴掌,直打的之桃火冒三丈,眼中立时含了泪,自由虽是侍女,却是世家府中小姐的侍女,虽不娇贵,却也跟寻常家的小姐无二致,哪层受过这般待遇,一股火窜上心头,只叫她想蹦起来打回去,可想到邓绥,之桃便只是偏着头,好像被打蒙了一般。
邓绥看着之桃白皙的脸上五个清晰的巴掌印,心中钝痛,这两个丫头自幼跟在自己身边,她可是连手指都不舍得碰一下的,见之桃红着眼睛,却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中更是难受。
却还要强笑道:“姐姐这一巴掌想来也够这丫头受了,可消了气?”邓绥紧紧握着手指。
封良人将手伸向了一旁,云儿忙揉捏着有些泛红的手掌,封良人慢悠悠的说道:“这一巴掌倒打的我手疼,不过妹妹这宫女也真是不受教,便如此一句不言吗?”
邓绥咬着牙,笑道:“瞧着姐姐这生龙活虎的样子,想来是消了气,那我便回宫了,若是姐姐还未消气,妹妹这便差人去请太医,看看姐姐伤在了哪,定要之桃一一受过,姐姐看如此可好?”
封良人闻言,一下从云儿手中抽回了手,瞪了邓绥一眼,语气让人想到嚣张的烈焰:“我自是懒得与贱婢一般见识!云儿!我们走!”说着便扶着好似重千斤的腰肢走了。
邓绥赶紧扶起了之桃,拿着帕子给她拭着泪:“之桃,都怪我没护住你!”说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之桃笑道:“不碍事的,便当被虫子咬了一口,况且这样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必不会长久的!”
之锦也道:“此时咱们吃点亏是难免的,美人只要记得今日便好。”
邓绥拭了拭眼睛:“咱们回宫!”
回了宫中,邓绥拿了最好的玉容膏给之桃:“快抹上!”
“谢美人!”之桃笑着接了过来。
邓绥忽又道:“哪日请太医看看连穗的脸还能不能医好,好好的姑娘脸上留着疤到底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