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凭栏酒楼。
虞紫壶正与织田相持不下之时,慕容峋却正好赶到。随行之人中,除陈冲之之外,韩长恭昨夜已然清醒,此刻已然恢复军人姿态,带了青铜鬼面,随着慕容峋前来。而那眼神不停揩油之人,却是这次齐朝重镇怀朔镇派遣来联系幽焉的使者叶文忠,他早几日便到了建昌,由于为人油滑怕死,不愿意露了身份,这几日便央求了住在荀府。慕容峋心知这人并非四国使者,虽然有意与尔朱戎结交,以开拓西面道路,但也不好事先让这叶文忠现身。
只见这时慕容峋大马金刀坐在堂中长凳之上,并不转身,便说道:“齐夫子,你这酒楼借在下一用。”说着一挥手,便有许多小厮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将堂中原本的桌椅清开,布置好了五处考究的桌椅案几,摆放齐全了瓜果点心,接着便闪身退出,看得堂中几人均是目瞪口呆。
慕容峋待得布置妥当,当下站起身来,大袖一拂,朗声喝道:“备门!”却听得酒楼之外忽然齐刷刷一声兵器顿地的锉响传来,似乎周围半里方圆都围上了卫兵一般。接着酒楼大门处叮叮当当作响,竟然被用木板封住。众人面上微微变色,便连忽赤尔丹这时也已然跷足坐起,一改醉态,冷眼看向慕容峋。
慕容峋却不以为意,抱拳做了个四方揖,长声道:“各位均是贵客,请恕在下唐突,此刻各位已然相聚一堂,碍于形势,荀某便自作主张,将原定的会盟提前一日,在此处与各位商议。”言下之意,竟然此时便要商谈会盟一事。
堂中这时一片沉寂,众人此时知道慕容峋派兵将酒楼四下里守住,便是备足了要来个霸王硬上弓,强行将会盟提前。此次聚会,诸人本也就是为了合计天下大势而来,虽然有些吃瘪,但众人均非常人,此刻也按捺住了脾性,看慕容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众人却不知昨日里荀府被白狼寨所围之后,慕容峋便知道兴许有势力暗中想要破坏会盟,他当机立断,索性将会盟提前,如此这般,便算是对方想要插手,却也为难。
这时虞紫壶最先反应过来,她收敛云袖,自寻了一处案几坐了,伸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香梨,嗅了嗅,樱口一张,咬了一片白嫩香甜的梨肉细细咀嚼,慵懒地道:“慕容公子,你来得仓促,奴家的妆容还乱着呢……不过呐,公子若是急着要和奴家坐而论道,奴家自也得服侍着!”这句话说来似怨似恼,满是青楼腔调,织田虽不是华夏人士,但也听懂了其中的调笑,不免嘴角微撇,自顾自择了另一处案几,将长刀靠在桌旁,默然坐下。
这时,却听得靠门处落座的叶文忠忽然呵呵笑起,对着虞紫壶挤眼道:“我道这么眼熟,原来这位使者便是玄都有名的花魁啊!难怪这般抛头露面,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代表了玄都的勾栏,想给幽焉爷们添些福利啊?”他说这句话时,一方面挤兑虞紫壶,另一方面也是向慕容峋询问虞紫壶来由。
但虞紫壶听得这般言语,面上羞红之余,心中也是数转。昨夜里她见到杨忠一党出现在附近,便知道齐朝边关几番势力都与秦王所想一致,意图参与此次会盟,从中求利。但她却没想到,这怀朔镇由于镇守京师西北雄关,素来备受朝中器重,尔朱戎也颇受圣上恩赐,宠信特出,向为朝中武将所忌讳,这次竟然也会遣使前来与会。
虞紫壶方才注意力被其他人所吸引,并未注意到这个叶文忠,这时听他发声,不由得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想起这叶文忠当年也算是个刑部主事,虽有些小才,但却是个油滑之辈,每每也多来翠云楼消耗银子。五年前因为得罪了上司,这叶文忠便被外放至边关,不料此时却已然攀附上了尔朱戎,成了谈判使者。此时相当于齐朝的两般不同势力的使者同时出现在同一密会之中,尴尬之余却又增添了许多变数。她此次前来本是携带了信物,充作是秦王的女史前来,而此时叶文忠语气虽似调戏,但却一针见血将自己勾栏身份点出,如此一来代表秦王之时便有了诸多的顾忌。再者若是让叶文忠将自己前来参与会盟之事回去报与尔朱戎,秦王的密谋暴露事小,玄都兴许也会因之生了波澜。当下虞紫壶眼中神情转肃,心中便已然对叶文忠动了杀机,口中却越发的慵懒,眼波拂向叶文忠,似是恍然大悟一般,道:“哟,这不是叶公子么,几年没见你竟然老了这许多了,难道一身英雄气,都被美人儿榨干了?”这话依旧调戏,却刻意将话题移开了。
叶文忠听得这话语似褒实贬,一时间老脸微红,心知斗嘴比不过虞紫壶,嘿嘿笑了几声,转过了头,心中却暗暗盘算回去与尔朱戎汇报虞紫壶之事。
这时密嘉措与忽赤尔丹均已落座,彼此相互道过姓名代表,便都是沉默不言。堂中一侧黎狼却还匍匐在地上,生死不明。而慕容峋知道虞紫壶与织田方才争执之处便在黎狼,便也不多说,任由黎狼躺在堂前,这时堂中高手甚多,便将黎狼当作了废弃之物一般,无人顾及。这时只见慕容峋招了招手,那老者将一包药物取来,双手捧到织田桌上,慕容峋开口道:“重楼、景天各三服,龙葵、雪见草、徐长卿各八两,织田先生……”这句话还未说完,方才如同死尸一般的黎狼忽然似乎尸变一般弹射而起,头发散乱,便向织田桌上扑去。原来黎狼方才经历幻境,对意识冲击太大,真实世界反而有些虚渺,但他心中执念只在求药,一灵不昧之下,便又被这几个药名点醒,当下便又扑上去抢药。
只见一瞬之间,十方紫金槊已然拦在他身前,他一手被“飘萝云袖”缠住,另一手被“龙爪手”扣住,竟然瞬间被锁得牢牢的,他此时微有神识,却也不由得灰心之至,当下一声嚎哭,不由得坐倒在地。这时却听得后厨叮咚琴音响起,一曲悠悠然的《清心咒》传出,似乎便如同慈母在安慰孩童一般,让人听来熨贴不已。
慕容峋却没想到这楼中还有异人,他转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也是面露些许疑惑,方才包围酒楼之时,他便已然派遣了军中好手前去清理闲杂人等,却不料此时后厨居然还有人在。却听得后厨中琴音一顿,门帘开处,一袭袅袅白衣便婉然行出,那白衣女子素纱蒙面,可谓风华天成,斜抱着一尾古琴袅袅而来,却唯有领口处有些许炭黑有些不搭。她身旁两个小厮打扮之人,均是额头血管爆出,似是隐忍许久。却见那两个小厮身形一闪,便要抢到黎狼身旁,看来身手还颇为不俗。众人愣神之余,却听得“哇”“咔嚓”两声闷响,那两个小厮还未到得黎狼近前,已然一人挨了长槊,一人受了龙爪。饶是他二人算计好了退路,却也不免一合之下便既负伤。二人重伤之下,却已然将黎狼抱得脱出了韩长恭与那老者的包围圈,如同两只猎犬一般,眼神凶恶,环视四周,正是尤江与李厚二人。
这时却见月姬斜抱古琴,目中似无旁人,身形动处,缓缓向堂内李、尤二人所在处行去,韩长恭与那枯瘦老者这时均是蓄势待发,但却觉得月姬周身魂力奇异,步履之间竟似捉摸不定,不由得均是愣了一愣,只听得月姬口中淡然言道:“阿峋,你在此见客,却也不给姑姑留个座椅啊……”说着途中莲足轻点,一张坐席便恰恰滑至黎狼身前,那坐席不高,月姬烟视一圈,当下跷足搭膝,便如水中白莲一般,坐在席上,古琴一横,便横搭在膝上。却见月姬面纱后一双妙目凝视着慕容峋,似乎忽然有了一丝追忆,缓缓道:“岘大哥这些日子来,肺疾可还好些?”这句问话温和之极,却哪有半分剑拔弩张,全然似是亲朋雅聚一般。
韩长恭这时已然垂槊立在一旁,枯瘦老者还待出手,却被慕容峋抬手制止,他四下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勿惊,长身站起,作揖道:“小侄不知道月姑姑在此,失了礼数,还请见谅……至于王父嘛……不知渊叔父近来可好?”说到此,不觉住口,毕竟慕容岘的病情乃是影响会盟的重要事宜,此时他也不便明言,但是语气之中,却如同家人,听得周围人士均是不知所云。
月姬闻言,螓首垂下,似是难以察觉地微微叹息一声,道:“阿渊这些日子里却是时常咳血……唉,他常记得从前没去玄都时,他与岘大哥的情谊,不过……”说到此,似是也不愿意提及心中阴影,只见月姬忽然抬首,双眸之中却已然闪出了些许光华,只听她慨然道:“不过便算是阿渊与你份属叔侄,若是知道你所图是伤民害国的话,也会不吝于杀你的!”她这话出口,指尖铿然拂过古琴,一声“角”音陡出,杀气四溢。这巾帼女子,方才还柔声细语,此刻谈及家国,却如此豪迈,顿教忽赤尔丹、织田等人均觉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