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府衙门侧院,工部尚书贾陆看着这个身着当朝首辅衣冠的溺水少年,不由得捋了捋长须。
这个溺水之人是附近乡民昨日夜间捞起来的,但由于他穿着华贵,乡民不敢自专,才赶着车马,送来东昌衙门的。
这时距离鲁地涝灾已有半年光景了,贾陆便是奉旨一直在鲁地监督河路修建、泥沙挖掘等工事。这一日便正好巡查至东昌府,便与府尹一同接了这桩事。
“老刘啊,原来这便是你托付之人啊!”贾陆心中杂乱,目光盯向这个脸色煞白的少年。
今日若不是他在,并将这人从府尹手中要来,光凭借这一身华服,按照大齐律法便已然可以定这个少年的罪了。此时贾陆已然将那少年接回自己下榻之处,这于东昌府尹而言,不过便是少了一桩民案,自然也不会干涉于贾陆这般一品上官。
客房之中,贾陆细细观察那少年身上伤痕,这时少年刚被送来,将他救起的乡民为了不毁灭“罪证”,自然也没有给他换衣包扎,只见那少年胸腹之间似是中了一刀,但那刀劲似是受了某种阻力,并未及深,只是伤了表面皮肉。那伤虽然经受了河水浸泡,有些发白,但却并不重,可是……
贾陆忽然看见那少年破碎的衣服之下,似是有某种纹身,他微微“咦”了一声,翻手拉开衣服破碎之处,却见那累累伤痕之下,有一朵跳跃的火焰纹饰。
贾陆不觉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忽然手上蕴着真气,缓缓拍向那少年的至阳穴。
却听得“哇”地一声,那少年张口吐出一口河水,接着便大声咳嗽起来。咳嗽了半晌,少年眼中瞳孔终于收缩,似是总算回复意识一般,直起身,茫茫然坐在床沿上,四周看了看,似是心事忽然重了起来,眼珠一转,一手按住胸腹伤口,脚下一撑,便向客房门外冲去。
贾陆这时手臂微抬,一股劲力忽然朝那少年拍去。
那少年不防有此一着,肩头被贾陆掌力推动,登时踉踉跄跄斜行数步,坐回了床上。却听得贾陆叹气摇头道:“你经络被重手法封住,虽说现在有龙泉寺住持的滴水禅和桓庐书院祭酒的藏龙气功力加持,但奈何还不能融合调化,不然老夫也不是你的敌手了……”
那少年一惊,不再挣扎,只是看着贾陆问道:“你是谁?”
贾陆微微一笑,道:“我是刘大人的挚友,平素喜爱弄弄木活。”
那少年这时反倒镇定下来,凤眼微眯,问道:“工部尚书……贾陆贾大人?”
贾陆微微点头,反问道:“京中新贵胡忠贤,胡公子?”说话间眼神微斜,似是又看向卫起身上那处火焰烙印。
那少年正是卫起,闻言微微一愣,眼神闪烁,最后终于垂下了头,问道:“贾大人这几日见过刘阁老了?”声音甚是虚弱。
贾陆道:“只是匆匆会晤,也来不及详谈,不过还是提到了你。”
卫起点了点头,惨笑道:“多谢大人相救,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还冲撞了大人。”说着摇摇晃晃站起,对贾陆深深行了一礼。
贾陆拱手回礼,道:“我听老刘说了前因后果,但此时若是胡公子要回京,想必路上也多是凶险。我如今是在外巡视工程,这样吧,你便随在我身旁,与我前去济南府,届时我遣人送你回京?”
卫起心中暗自盘算,心中知晓眼前这人果真是在为自己打算,不觉有些茫茫然,当下点了点头,又是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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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州东南,崂山临海处,数百个船夫被士卒约束,站在岸上,海风吹来,不觉有些瑟瑟发抖。离岸三百步,刘士奇衣襟当风,看着茫茫大海,对身侧的刘晋元,恨恨道:“大船三百,小舟数千!这里船船偷的是我大齐命脉,舟舟窃的是我大齐的民血!我大齐的物产,便被这般生生运往海外,谋求暴利!害我同胞!此时国家危难,士兵死于边境,人民饥于荒野,这些人又如何做得出这样的行径!”说着忽然气息不畅,又大声咳嗽了起来,刘晋元不知如何劝诫,只好上来帮助刘士奇抚背顺气。
一旁的胶州府尹这时凑上前来,赔笑道:“刘阁老,这几日里小的跟随阁老鞍前马后、明察暗访,端了土霸独龙帮,才知道了这运粮之地,唉总算是截住了这八十三万石粮食,将这个……这个“仓粮案”破了,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下官自当上表禀报圣上,好好陈述阁老的事迹。”他这时浑然忘了如此巨量粮草从自己辖区入海的罪过,一心便想到了刘士奇说的“办好了有赏”的话语,这时便凑上前来,一番言语之下,便是暗示刘士奇报功之时,莫忘了将他也连带举荐一番。
却不料这时刘士奇心情郁郁,听得如此话语,当下转身一脚踢在府尹的屁股上,将府尹踢得向前一步,跌在石滩之上。那府尹不知道首辅大人为何动怒,但却又不敢拂了首辅大人的意,一时间跌坐在地,不敢起身,胖脸一时涨得通红。
刘士奇踢了府尹这一脚后,心中似乎也舒畅了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灼灼,看着府尹道:“刘某此刻并不写折子,奉劝府尹大人也不要滩这些浑水,此事若有外泄丝毫,我自有方式取你狗命!”说着背过手,似是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此处涉事之人,尽数收去你衙门中监视,这些日子,我便留在你府中,你对外应酬要做到一应如常,不得与人提及我在此地,见到相关事宜也要当作没见到,要不……这“仓粮案”便够你株连九族了!懂了么?”他这番话说得郑重,语气也甚是严肃。
那府尹也非蠢类,被刘士奇这番话一点之下,登时便明白其中厉害,当下点头如搞蒜,脸上肥肉颤动不已,口中连呼“懂了”与“不敢”。
刘士奇深深叹了口气,道:“若是我早来几日,唉……”说着又是抚胸咳嗽。
半晌,刘士奇方才转过身来,向刘晋元问道:“三先生的镖队何时能到?”
刘晋元答道:“今日申时。由于粮草太过庞大惹眼,三先生也是想了许多办法,分拆押送,耗时兴许会久些。”
刘士奇这时抬眼看向苍茫大海,忽然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老了,还得你们这些后生来啊!那个胡先生,很不错!决战宁远?好狂的想法,此时便连老夫也不由得想要发一发少年狂了!”
说着,刘士奇忽然拍了拍刘晋元的肩膀,道:“此去登州,一路艰难,要多加小心了!为父便承你们的情,在此地龟缩坐镇,等待你们的捷报!”
刘晋元这时也看向了辽阔海面,父子二人一时衣襟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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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焉史》:“正隆六年,慕容峋巡于建昌,拔陈冲之于野,列为府客。”
托尔·黄《大业八年·陈冲之卷》:“其实历史上的很多巧遇,往往改变了历史的进程,项尤儿、萧白与卫起的遇合自不必说。大业八年,还有一桩巧遇也是可以提及的,却说慕容峋本来只是前去建昌执行任务,却不料在建昌遇到并提拔了后来对慕容峋夺嫡、南征,甚至于对北齐政体的形CD起到了重大作用的陈冲之。有史料分析,其实当时陈冲之是西迁难民中的一分子,如果不是这次巧遇,兴许陈冲之过不了几个月便会面临冻死或者饿死的命运,而其后的历史,难说便会因此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