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之后,荀府客堂之中,陈冲之已然换上了一身荀融管家的整洁服饰,坐在案几之前,腹中难得地充实,不由得一个饱嗝打了出来。
方才他茫茫然被荀府家人拥入府中,便有五六个丫鬟上来,替他沐浴更衣。陈冲之此时脑中全无念想,更是顺来逆受之极,任由这些下人丫鬟打点。泥垢一层层被褪下,陈冲之浸在荀暖热的澡盆之中,竟然觉得自己正在与昨日的自己告别一般。
过往的自己沉重、泥泞、不甘,但却异常鲜明,可此后的自己呢?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此刻他周身只觉得每个毛孔之中都透着一股——
轻!
让他难以承受的轻!
轻蔑?轻松?还是轻飘?
他心中难明地叹息一声。
沐浴之后,荀府丫鬟便让他换上了荀府管事的衣服,这衣裳虽不合体,但衣料也甚是考究,陈冲之穿在身上,却觉得一种不协调的重。
重得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他匆匆吃过丫鬟送来的小食,由于长期饥饿,他也吃不进许多东西,这时吃罢,便随着丫鬟穿廊过院,来到了会客堂中。
荀融这时也已然沐浴熏香完毕,披着头发,仍是一袭乌衣,洒然适意地坐在堂前,见到陈冲之入内,不由得微微一笑,涵身为礼。
陈冲之不大懂得礼数,当下盘腿坐在下首空位之上,但总觉得手脚无处安放,憋的脸上通红,腹中更是翻滚不已,看得一旁的丫鬟不由得掩嘴偷笑不已。荀融见状,横眼看向那丫鬟,那丫鬟登时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荀融这时转过头来,看着陈冲之,问道:“小兄弟,不知尊姓大名啊?”
陈冲之哪见过如此客气,当下慌乱道:“我……我叫陈冲之。”
荀融喃喃念道:“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不错,好名字。”说着忽然长身而起,对陈冲之一揖道:“荀某管束家人不力,在此向陈兄弟致歉了。”
陈冲之这时面上更是涨的通红,两手连挥,不知道该说什么,情急之下,忽然控制不住口舌,一句藏在心中许久的话忽然脱口而出:“你其实并不是姓荀吧?”他这话问出,当下便甚是后悔,但却已然收不回来了。
却见荀融听了这句话,似乎对陈冲之又多了几分兴趣,说道:“喔?那我不姓荀,该姓什么呢?”他说这话时目中神色深沉,似乎看不见底,言语之中,却满是兴奋之色。
陈冲之此时已知道自己揭了对方的底,当下只好厚着脸皮,说道:“前几日我觉得,你要不是姓李,要不便是复姓慕容。”这个答案他在心中推算了许多时日,此刻说出,却又不甚有底,只听得他又道:“但现在我基本便可确认,你是复姓慕容!”
荀融闻言,眼神瞬间转冷,低头啜了一口茶,默然不语。
陈冲之心知自己冒然失语,正不知所措之下,忽见荀融抬起头来,目中已然恢复温润,道:“陈兄弟,你脾性直率,又聪敏难得,对我的胃口,我听下人说你今日前来是来投奔于我,可你既然猜透了我的身份,却为何还要来此呢?”他如此言语,便是默认了陈冲之所言。他本是幽焉皇族,是慕容岘的次子慕容峋,此次易名至此,本也是为了方便安排会盟事宜,毕竟此处地处荒古、齐朝与幽焉之间,虽然便于接洽,但却不方便以幽焉王子身份出现。他生性虽说敦敏好学,在诸王子中也以才名著称,但骨子里也有幽焉的悍烈之性,此时听闻陈冲之揭破自己身份,却也不去纠结他如何得知,只是在意于他为何要前来投奔。
陈冲之见慕容峋并不拘泥细节,不觉心中又是多钦佩了一层,他道:“昨日公子与我玉佩,并说道蒹葭山庄有居士能懂得我的数术之学,冲之并非愚人,知道方圆二十里处,并无蒹葭山庄所在,而公子所言“蒹葭”,便是应到“君子好逑”之意,实则乃是公子看上冲之之才而已。冲之知道公子所求的,乃是霸业,而数术一道,不过仅是依附。冲之看来,所谓霸业,无非疆土,而这疆土天成,非唯汉家可占据,冲之心无旁骛,愿助公子取之。”说到此,他眼神忽然涌上一股冷傲,道:“冲之虽然性耽于数术,但也知道,若非助公子成就大业,数术一道,也终是无用之物。”
慕容峋听得陈冲之这句话,登时抚掌动容,双目放光。其实慕容峋熟悉中原文化,数术一道也颇有涉猎,他也曾无数次畅想若是能将南朝火器与百工技巧学到,那征讨北地便会少了许多难处,而百工技巧,又恰恰以数理为根基,因此当时见了陈冲之,他便起了招募之念。但其时亚洲多受儒家思维影响,笃信“天人合一”,对于数术中提倡的“逻辑”与“因果”颇不重视,能工巧匠多是在乎“手熟”与“功力”而已,慕容峋自己对数术也颇有隔膜,不能窥其堂奥,因此开初便只是想将陈冲之当作是个工匠人才,心想陈冲之虽然人才难得,但究竟难堪大用。昨日相见,慕容峋爱陈冲之的脾性意气甚至还多过爱他那套颇为奇幻的“幻方步”,此时陈冲之来投,慕容峋便只是出于纳贤的习惯,想要将陈冲之先招纳至麾下,慢慢考验。
但不料此时会面交谈,这陈冲之却开口便道破他的身份,而且言道他所仰仗的是“霸业之谋”,这让慕容峋如何不惊?他这时收回目光,缓缓问道:“你于何处可助我?”
陈冲之这时再也盘不住腿,把两足张开,箕足而坐,慨然道:“慕容公子如今身为皇子,所虑之事无非有三。其一,若幽焉胜,何以稳固地位,冲之久在北地,也听闻幽焉翼王宗敏与平章阿泰势大,加之长生与博休弟兄也是公子心头之患。若非如此,公子也不必来到建昌安排事宜了……”陈冲之自来留意市井之中传闻,加之他思绪周密,运筹广阔,综合之下竟然将如今幽焉内部局势分析得八九不离十,却是难能。
慕容峋听得这几句话,眉头一皱,却并不言语,眼中神情却更是深不可测。
陈冲之接道:“……其二,若齐胜……”这时慕容峋眼中厉芒一现,却听得陈冲之道:“公子便要思虑回归北方之时,何以对抗本部诸王的讨伐,这点相信也是狼主最不愿意面对的。这第三,便是如若狼主死了……”说到此,慕容峋忽然不悦制止道:“且说到此,无需多言!如今我只思为国效命,一心只想踏马中原而已!”说话间,眼神似乎微微闪烁。
陈冲之见状,心中明镜也似,当下转移话题道:“说到攻城拔寨,更是冲之长项。”
慕容峋乃是幽焉皇族,幽焉以渔猎起家,自来惯于马上驰骋,向来都是笑傲沙场的健儿,但此刻却听得一个汉家少年声称自己“擅长攻城”,不由得笑了起来,面上挂了些许不信的神色。
陈冲之也不恼,问道:“公子久在沙场,但可知如何让弩箭更能射远?几枚炮弹可以轰破城墙?如何点兵集结更快?几方土石可以截断水流?十万大军日用粮草需要几担?又要如何运送,如何筹措才能节省人力财力?”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问题,实际上都涉及数术中土方、钱粮、聚兵等问题,对于他而言均是入门级别,但慕容峋却听得目光发愣,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慕容峋这时仔细想来,心中却渐渐吃惊,他翻眼看向陈冲之的目光之中也渐渐转为欣赏,他知道自己竟然在机缘之下,为幽焉收了一个再所难得的将才。
这时一个枯瘦老者忽然默默进入厅中,慕容峋见到那个老者,忽然目光一扬,口中淡淡言道:“都处决了么?”
老者回到:“一共六十三人,都处决了。”
陈冲之听闻“六十三”这个数字,登时眼神一转,竖起了耳朵细听。
慕容峋点了点头,道:“将他们都算做战死,厚葬了吧。其中有家眷的,都好好安抚,有后人的,男丁接替军籍,女眷可选择入府!传与下人得知,往后若有人敢擅言今日事者,立斩!”那老者点了点头,便又下去了。
陈冲之这时已然双目圆睁,他于心算一道颇有天赋,方才虽说是被众军羞辱,但撇眼间,也算出围攻他的军士不多不少,正是六十三人,此时慕容峋如此对答,当是已然将那些军士处决了。他不料慕容峋和煦温文,骨子里却如此果决狠辣。他心知慕容峋如此行为,便是有意将不利于自己的讯息消弭,心中也不无感激。
这时却见慕容峋转过头来,对着陈冲之笑道:“陈兄弟,我看出你有大志向,今日你随了我慕容峋,便是我的人了,以你的才干,以后封王拜相亦未可知,只是现在得委屈你在我府中先做一个客卿了,不知兄弟意下如何?”他这话出口,便是已然愿意接纳陈冲之了。
陈冲之心中一荡,喉头竟然有点发酸,长身而起,对着慕容峋纳头便拜,口中道:“陈某愿随公子左右!”
慕容峋受了陈冲之一拜,转手接下腰间悬挂的乌青铁剑,双手递给陈冲之,道:“此剑名曰“怀术”,乃是我慕容氏家传宝剑,弱冠之后,此剑便从未离身,但常言道,宝剑需要赠英雄,此剑性韧而骨刚,恰如兄弟之玉质。此后你便是我慕容峋的宝剑,为我杀贼破城,成就功业!”他这番话说的意气勃发,登时让跪在地上的陈冲之热泪横流,双手接过“怀术”,借势站起身来。这时他手握长剑,挺胸昂头,似乎已然不似从前的乞丐小子,气势之中,隐隐然已经有了他日叱咤一方的豪迈之感了。
慕容峋伸手扶起陈冲之,君臣对望,一时间只觉得气慨飞扬。他们却不知道,这番高山流水的相逢,又将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