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之闻言回头,斜着脑袋看向织田。他挟着方才一胜之威,倒是颇有些看不上这个带着满身阴狠气质的瘦高瘸子,他将棍儿抱在胸口,大剌剌道:“咱家二郎,你叫你爷爷作甚?爷爷看你腿脚不利索,是不是也滚不利索了啊?”这番话说得周围看客一阵哄笑。
织田却不为所动,脸色凝重,将手中手杖一扔,抽出腰间别着的长刀,一字一句道:“你与我,一对一,决斗!”他这番话说得极慢极稳,却丝毫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陈冲之哈哈一笑,骂道:“哟,这个崽儿居然会说人话。”这句话出口时,气势已然弱了些许。他这时已然看出,织田虽然不如横纲壮实,但气势之中的狠劲儿却让人倍加发怵,仿佛便是面对一条吐信蟒蛇一般。陈冲之畏惧感觉上来,便有了退意,抱着木棍儿,便有向后退缩的意思。
围观人群难得遇上今日这般的好戏,又怎肯让主角儿退场,于是纷纷起哄,让陈冲之教训教训这个瘸子。陈冲之从小不被重视,心中自然有些虚荣,此时被大家一捧,也便瞬间打消了退缩的念头,两手一伸,做了个江湖上练把式的赚人场的手势,转过头来朝织田挑衅直笑。
织田缓缓从药馆门口走出,长刀刀尖划过地上,带出一道刺耳的“吱吱”的摩擦声,而他本人却是眼心互观,默调心境,待到走到陈冲之面前一丈之处时,织田停下,对陈冲之道:“少年郎,选一把你称手的兵刃吧,我不和没有兵器的人决斗。”他虽然平素阴狠,但在“决斗”这件事上,却始终恪守武士道准则。他方才其实已然看出横纲将要吃亏,但由于此番与深梧寺不同,并未涉及任务,若是自己干预横纲与陈冲之的决斗,便会被横纲视为侮辱。而此时他提出与陈冲之一对一决斗,也是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
陈冲之却不知道这些门道,抱着棍儿便道:“你爷爷从来便是用自个儿的棍儿教训你奶奶的,要不,也不会有了你爸啊。”说着断棍连挑,口中占足了便宜。围观人群听得荤段子,一时欢乐之极。
织田眉头一皱,圆形镜片之下冷电暴闪,刀尖从地上微微抬起。旁边的阿白暗叫了声“不好”,倏忽之间,只听得围观人群中,一个靠近织田的看客忽然大声哀鸣,喉间鲜血爆出,翻身飞扑在地上。众人再看织田之时,他已然掏出一块手帕,缓缓擦着刀刃上的血迹,显然方才便是织田用了一招快到看不清痕迹的快刀将那起哄之人斩杀。
那人鲜血如泉喷出,溅在周围人身上,周围看客均是骇异已极,这时反应过来,便齐刷刷尖声叫喊出来,四下奔逃。
忽然间,织田暴喝一声,周围三个来不及奔逃之人便几乎同时身首异处。陈冲之被人群裹挟,本想就此逃走,但却见织田如同疯魔一般斩杀手无寸铁之人,不由得怒从中起,反身拨开逃离之人,逆行而前,怒目圆睁,断棍指着织田骂道:“没有种的孬贼!”
织田这时拄刀在地,鲜血顺着刀刃滴滴滑落,他低着头,眼神看向刀尖,稳稳道:“扶桑武士的尊严不容嘲弄。”说着缓缓抬目,斜斜看着陈冲之,道:“现在你有和我用心一战的理由了吧。”说罢嘴角露出了一个阴冷的微笑。
陈冲之这时眼中也全没了方才的调笑,取而代之的是愤恨与冷厉,看向织田。
在暗中的阿白方才目睹了这所有情形,他此时见陈冲之便要与织田放对,心叫不好。他手中兽牙匕滑直腕间,便要出手相助。
不料这时,阿白的肩上忽然被一只纤纤小手拍了一下!
阿白大惊回首,顿时闻见一股淡香扑鼻而来,阿白顿时警觉,及时闭起,却已然有些眩晕,定睛看时,却见一个纤细身影一闪之间,没入了转角墙隙之间,身法甚是轻灵迅捷。阿白脑中飞转,他虽然方才注意的是药馆方向,但有人这般来到身后,自己还全然没有察觉,也是奇异之极。唯一解释便是方才人群乱涌之时,那人便潜来自己左右。可是,对方只是为了拍一下自己的吗?
不好!阿白心中叫了一声苦。他这时发现,尤江和李厚不见了!
这二人方才在自己身后,却全然没有发出任何警示,难道便是……
李、尤二人也算是军人,且也是练家子,虽然方才场面混乱,若非高手,断不至于让这二人没有丝毫警示的!
想到这儿,阿白再也没心思去理会药馆方向,脚下一点地,“扶摇步”展开,身形如电一般便向那逃离的人影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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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城巨大的城门之前,车中人轻轻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阴翳天空下的雄伟都城。
此时已入寒冬,加之战乱,玄都城外为了不少衣着褴褛的路人及难民。由于是战时,守关卫戍盘查更是森严,这般一来,城外更是一片凄惨,而车行经过,两边路上均有饥民涌上,眼睁睁盯着车里,一言不发。
被那些眼神盯得发怵,车中人将车帘放下,缓缓道:“拿好魏公公拜帖,前去拜见缇刀卫都司,拜见言二指挥使。”
车外的仇金石似是犹豫了一下,问道:“胡爷,那首辅府呢?”
车中人从容道:“先去投名帖,刘大人不会那么快见我的。”
仇金石不敢多言,一打车马,入城而去。
车架之中,沈修容叹了一口气道:“胡爷,您打扮起来也算是人中龙凤了,却为何……”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只是手上不停,依旧在给车中人添加妆容。
车中人眼神虚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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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刀卫都司中,副指挥使言穆此刻正坐镇京城。
陆丙身为指挥使,自然是随侍天子之畔,随军驻扎在临榆关前,而这京中治安,便是交给了言穆代理。
与其说主管治安,言穆更上心的便是在这段日子里不要出了乱子。
他并不是那种拥有野心之人,因此虽然资历比陆丙老到,但却始终只是副使。
此刻他看着手上的拜帖,心中迟疑不决。
这“胡忠贤”是何人?此刻到访,又这般神秘,恐怕并非善类吧。
而这拜帖又确确实实压着魏公公的私签……
言穆一挥手,叫来旁边的传令军卒,道:“备茶,有请这位胡先生。”
三盏茶时分,会客堂中,隔着一道榆木案几与一炉沸茶的水汽,胡忠贤与言穆对坐。
言穆徒手提起了炉上烧炙的铸铁壶,给胡忠贤满上一杯热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不说话。
胡忠贤眼看着眼前滚烫的茶水,微微一笑,并不饮茶,只是将手指在桌上微微敲击,道:“在下久慕言统领“嗟然气”的功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将手握到杯缘,缓缓一摇,抬到唇边,微微吹了吹,似乎仍然觉得烫,便又放下。
言穆见眼前这人长方脸庞、三撇短须,看来虽然也是仪表堂堂,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平庸之感。他此刻用茶壶一试,观其举止,也不似身怀武艺的样子。而魏公公为什么会举荐如此平庸的一个人与自己相见却是不得而知。
言穆自己也酌了一杯茶,也不畏惧滚烫的茶水,端起茶杯,翻眼盯着胡忠贤,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魏公公既然举荐胡先生前来相见,定有意图,胡先生请说吧。”说罢也不饮茶,只是将手在桌子上一放,平视胡忠贤。他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言外之意便是让胡忠贤快快摊牌的意思。
胡忠贤微微一笑,抬起茶杯,待得茶水稍凉,一口饮尽,接着丝毫不惧言穆的目光,道:“胡某此来,是来救言统领的!”
言穆听闻此言,似是极不可思议,撇嘴笑道:“先生何出此言?言某无罪无灾,又何须相救?”
胡忠贤却也不急,淡然道来:“如今缇刀卫虽说是暂时负责了京都城防,但守城职责多还是在京兆戍卫身上。可要是有朝中重臣遇刺身亡,不知道言统领届时可有罪责?”
言穆听到此,不觉骤然一惊,眉头皱起,似是不信,又似是犹豫不决,本来按在桌上的右手微微攒起,半晌,终于伸手提起茶壶,给胡忠贤满上,道:“先生可是有了什么讯息?”他自小在商贾世家长大生性犹豫谨慎,因此听闻胡忠贤所言,心中也存了“宁可信其有”的念头。加之此番言语确实会是魏公公推荐之人所说,便也对这其貌不扬的胡忠贤去了小看之心。
却听得胡忠贤答道:“并非是有了讯息,而是已然迫在眉睫!”
言穆脸色沉下,道:“那胡先生的意思是,京城有异变?”
胡忠贤摇了摇头,含笑不语。
言穆这时兴趣已然全被吊了起来,且此时还是关乎自身安危啊,于是忽然抓住胡忠贤的手道:“胡先生既然有相救之意,言某先行谢过了,便请胡先生直言吧。”
胡忠贤将手抽回,伸出食指在唇前一竖,跟着左右一打量,忽然将脸凑近,低声道:“言统领,此事太过机密,万不得已,胡某也不愿透露,除非……”
言穆眼睛微眯,知道这人此时定是要讲条件了,心想不妨先听他开个价,于是也不言语,只是微微坐正,哼了一声。
胡忠贤也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笑道:“胡某直说了吧,并非京城有变,而是临清有变!刘阁老不日将前去临清查看仓储,届时临清将有一场刺杀!”
言穆闻言,惊得站起,脸上神色从狐疑到震惊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沉声道:“此话当真?”
胡忠贤啜了一口茶,笑道:“平日里你孝敬公公。危急时刻,公公又焉能害你?”
言穆听得这番言语,回思如今朝堂之上秦王与刘阁老略微僵持的氛围,顿时明白了七分。他此刻再也不怀疑胡忠贤是魏桓使者,当下站在原地,深深朝胡忠贤一弓身,道:“属下鲁钝,害得公公操劳,胡先生,公公可还有别的吩咐?”言语之中却还带着几分试探。
胡忠贤这时长叹一声,也不看言穆,长身站起,缓行两步,背过身来,幽幽然道:“公公尽忠体国,日夜操劳,此刻还在前线奋战,却不料朝中还有些不识趣的,在背后扰弄是非。公公说了,这些日子里但凡是听闻京城中流传什么对秦王殿下不利的言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言穆心中一惊,他也是多年的官场宿将,此刻一听,便知晓魏桓要针对秦王有所动作了,他知道魏桓与秦王虽均是扶持皇上主政的关键角色,但私下里却颇不对付。胡忠贤这番话下来,言穆便将疑窦全然解开,当下应了一声,低头问道:“下官斗胆,请问现身需要下官作甚?”这句话说来已全然恭顺。
胡忠贤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道:“言统领客气了,言统领若肯听在下言语,此刻前去临清设伏,胡某保证言统领不止没有性命之虞,还有诺大的前程呢……喔,对了,言统领出行之时最好点足了精锐,不然届时大祸难免啊。至于在何处设伏,何处收网,胡某自有书信传与言统领。”
言穆闻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胡忠贤,忽然心中升起了些许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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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驿道旁,三个灰衣斗笠、身着粗布灰衣的行脚客看着冻结的泥地上被踩踏而死的数十具尸体,微微叹气摇头。
三人中身材较小的女子叹息了一声,对着为首的老者道:“杨伯伯,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啊?这要是在我们武川镇,定然不会放任这么多难民无家可归的!”
那老者也是叹了口气,片刻,方才道:“霜儿,你不晓得,其中复杂着呢。”
那女孩子一嘟嘴,朝一旁的青年男子撒气道:“居无延,你来评评理,这杨老葱头就爱说一半的话,还要来冒充经验老到,而且还带着一股老坛酸菜的味儿,可呛人了。”说着用手在嘴前微微扇了扇。
叫做居无延的青年也被逗的莞尔,他久在军中,也不被这几具死尸所动,却是很在意那姓杨的长者,当下道:“莫胡闹,担心我回客同宇文老大讲,让他拿老大滴耳刮子抽你滴说。”他这一句话出口,也是满满的蜀地腔调,与周围言语颇有不合。
那杨姓长者这时沉声怒道:“两个瓜娃儿莫闹,在外头要尽量压着脾气。莫要一说话就讲武川,害怕别人不晓得你是武川滴哟?”这话说完,那老者左右一看,却见周围不少难民正偷眼朝他们这边看来,似是方才一番话已然透露了他们外地人的身份,有几个人已然眼露贪婪,似要上来抢他们的行李一般。
那杨姓老者暗叫一声不好,带着两个青年,快步向建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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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书》:“冲之善算,以天元术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