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那少年初时对横纲尚有畏惧之意,但这时已然对自己的步伐有了底气,于是牙口一开,便用标准的官腔,哭丧着脸戏谑道:“好孙儿,你追着爷爷做甚。”说着躲过横纲一招“断背”,又接道:“爷爷可没偷看你奶奶的红肚兜,阿哟……”他这时一边闪躲一边言语,这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有余暇装得凄惨无比。这少年脑子奇快,方才便猜到了横纲兴许不懂得汉语这一缺陷,此时做出萎缩神情,便是存了心要逗横纲一逗。
横纲这时见对手面露怯意,虽然听不懂对方言语,但想来必然是求饶的话。可他此时正在怒气之中,又哪里会顾及到对方的求饶,哈哈大笑一声,口中骂道“八格”,便又合身扑上。这时周围的看客见横纲吃了闷亏,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龟孙子”,均是掩嘴而笑,气氛滑稽之极。
横纲这时停住脚步,四周一看,见有人偷笑,顿时知晓自己定然又在言语上让那小子占了便宜,于是怒火攻心,瞅见左近有一人笑得正欢,便斜扑而上,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就手就要拧断。围观看客本来看得开心,却不料这番闯了祸事,均是惊叫逃窜。
那少年眼见横纲迁怒于他人,不觉也是怒从胆边生,木棍一翻,也不逃避,棍儿尖便向横纲眼珠子刺去。横纲见这少年反守为攻,正中下怀,也不再去扭那人的脖子,只一掌将那人震得吐血坐倒,闪身避过眼前一棍,便回身面对那少年。
那少年情知此时若自己再躲,周围围观之人定要遭殃,虽然他并不怜惜这些看客,但终究有所不忍,于是横棍做了一个势,便四下打量起了周遭地势。
这少年叫做陈冲之,本也出生与名门望族,家族四百年前本是中原史官世家,但乱世间风云变幻之下,陈家史官的一身梗骨、数句诤言也便成了这个家族的七尺青绫、一杯毒酒。自此颖川陈家一落千丈,子弟流散,传到陈冲之这一代,更是亲朋死绝,自小飘零。可这陈冲之却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就凭借家中祖传的几卷书籍与幼年时长辈的一些启蒙便自学成才,尤其对其时冷门的数术颇有心得,往往在一群小乞丐中颇为特出,总是自顾自寻思解答数术中艰深疑问,常因此而颇受同伴冷落。陈冲之十三岁上,遇到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手无掌纹,身携灵猫,看见孤零零的陈冲之一个人在地上写写划划之时,便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道:“天下真的将乱了吗?”尔后三个月间,那道士便留在陈冲之身旁,教了陈冲之一些防身武艺,以及周天八卦的运算道理。待到某一天清晨陈冲之醒来之时,道士已然不见,只留下了一本《测圆海镜》,留作纪念。
陈冲之武艺虽不高,但却颇懂得筹算。方才他与横纲追逃,与其说是斗武,不如说是斗智。陈冲之这套步伐乃是悟自于洛书九宫的幻方之术,在尺寸之间,凭借使用者绝佳的算计,来掌控局势。换言之,在横纲踏入两人九尺之内的斗圈时,横纲的动作步伐便在陈冲之心算之中。这“幻方步”与项尤儿习得的“连山步”、阿白的“扶摇步”均不同,需要使用者有极高的心算水准,预先推算对手步数,从而见招拆招,以后发而制敌。这番道理,便与昔日曾轰动武林的恒山派传奇掌门令狐上师所提出的“无招胜有招”的理论一般无异。
而横纲却哪里懂得这些门道,他这时直面陈冲之,却不由自主心中生出了些怯意,这在他三十多年的格斗生涯中并未有过。按理说眼前这个瘦小少年在相扑士的观念看来,是完全不够资格与自己公平较量的,且他固有的观念之中,真正的强者需要有熊一般的体魄以及长年不懈的训练。可方才的一番追逃,让横纲潜意识中对原本坚信的理念产生了动摇。
横纲这时看向陈冲之,却见陈冲之眼中却不看向他,而是四下打量,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样。横纲胸中一股怒气再度升起,相扑士的尊严岂能被如此羞辱!
横纲狂吼一声,两手箕张,一招绝命三式中的“龙扬”便向陈冲之腰间攻去。陈冲之却似漫不经心,余光微扫,棍尖一翻,也不进攻,便挑来横纲鼻孔前方,待横纲扑近,便会自行撞上。这招看来调皮之极,但却是以己之柔,攻敌之弱,让横纲不得不防。只见横纲收势不住,只得被迫侧头,左手一翻,便去抓那棍儿,防止那棍就势刺向自己眼目。那“龙扬”本来是一招久经战阵的杀招,但多了侧头翻手这几个动作,便也无甚威力可言。
横纲一招受挫,心中怒惶,顿时失了对敌的平和心境,脚下一撑,双手护住自己的要害,便如同蛮牛一般向陈冲之撞了过去。陈冲之见横纲一招之下,便如此玩命,心中不免一声叹息,口中低声算道:“五、四……”说罢闪身避过横纲的冲撞,脚下不停,将旁边几块石子踢来道中。
阿白一直在旁凝视,他自小是与生灵和天地实战练就的功力,功法与自然万物相和,这时看见横纲失了心智,一味好勇图狠,不觉心中也是一叹。他知道横纲若是心中不怒,自己与他相斗也需五十招上方能制敌。而此刻横纲暴怒,自己若是与他放对,五招之内定可将他制住,正如此想时,不料却听得陈冲之如此自语,不觉便是一怔,对眼前这个同龄少年有了几分的刮目之感。
这时陈冲之口中已然数到“二”,只见横纲右手一撑地,左足踏上一步,待要扭腰抓拿陈冲之时,陈冲之忽然木棍前指,点向横纲胸腹之间。横纲一身的横练功夫,又那里惧怕这般没有内劲的木棍击刺。只见横纲微微收足,任由那棍儿戳在身上,只听得“噼啪”一声响,陈冲之手中的木棍已然断做了两截儿。
围观看客不由得齐刷刷“唉”了一声,却不料叹息未平,忽然听的又是一声“咔喇”一声人骨折断的脆响传来。众人再看时,却见横纲面露痛苦神情,已然跪倒在地。原来横纲收足迎棍之时,已然踩到了方才陈冲之逃避之时踢来的石头之上。横纲足底吃痛,又须闪避陈冲之断棍的追打,一时间他全身劲力与势头全压在左脚之上,顿时左脚胫骨承受不住诺大力道,便折断了。
陈冲之这时断棍一翻,便向横纲太阳穴刺去。横纲左脚剧痛之下,心中已然失去了方寸,见到棒来,不由得便向旁躲去。他这时全没顾及到自己已然伏在地上,脑袋一躲,额头瞬间便砸到了地上。横纲力气奇大,这时一头砸下,围观看客顿时听得“蓬”地一声巨响,再看时,只见横纲额头流血,茫茫然抬头四周环视,接着眼白一翻,便直挺挺地昏了过去。周围看客见此时横纲所在之处正是方才他打死的伙计身前,这般便如同是横纲给那伙计磕头一般,不由得又是哄笑起来。
陈冲之这时也哈哈一笑,道:“孙儿做得对,做错了事还知道要磕头认罪,爷爷我很是欣慰。”他这几句话故意沉着嗓子装老成,还压上了韵尾,带足了调笑的范儿,引得场中口哨声不断。言罢,陈冲之将断棍儿一摆,转身便要离开。
却见这时药馆门口,织田高虎手杖敲击了两下药馆前面的地板,缓缓站起身,对着陈冲之的背影,冷森森扬声道:“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