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冀交界之处,通济渠与樟卫河便交汇于临清。
临清古来不富,但自二百年前齐朝定都玄都,粮米供应需由运河传递,便逐渐富裕起来,渐渐也得了“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南有苏杭,北有临张”的美誉。而近半年来却应为运河淤塞以及前些日子的仓廪火焚而显得萧条不已。
临清大火烧了三日三夜,祸及附近四百余户,更是导致如今临清街上哀鸣不止。
临清街头,此事一架车马正缓缓行驶在破败的街巷之中。
车中,一人高冠粗衣,面上皱纹中隐藏着年岁与忧心,他轻轻挑开车帘,望向街市之中。只见这条街被大火延及,半条街都是残垣断壁。而这条街虽是临河,但由于湟水灾情导致运河淤塞,此时只看得见浅浅浊流在河中流淌。
这时,赶车架的仆人挑开车帘问道:“阁老,可要休息一下。”
车中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便那边那个面摊停下,吃点东西吧。”
赶车人将马车赶到河边大柳树上系好,掀开车帘,将车中人迎下,躬身问道:“阁老,要吃点啥,小的前去买!”
车中人被唤作阁老,自是刘士奇无疑,他这些日子连夜兼程,赶了三日,总算到了临清。此时他抬头看着残破的景象,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闭目答道:“我这几日胃口不佳,还是如同前几日那般,吃个馒头便好。”
那赶车人得令,转身前去街角面点铺子采买。
刘士奇斜坐在柳树边的车辕之上,眼神透过了街道,看向了远处龙山与凤凰岭。
唉,就连毗邻的大宁寺也没能逃过这一场大火啊。
刘士奇眼角的皱纹不由得更加深了。
他方才已然去仓廪处看过了,情况远比他想象得严重很多。现场有很多油烟痕迹与硝石残渣,想来应是为了将仓库烧得更彻底,便用上了火油。
但更多的现场已经被破坏了。据当地人说那是由于天火之后,受难的居民无家可归,便都来仓中抢粮。因此如今仓中已然连烧焦的谷物也剩不了多少了。
刘士奇微微摇头,按照户部核对的储量,临清仓应有储谷二百二十七万又三千石,若是被焚之时仍然有那么多储粮,则哪怕仓库被焚,这几日也不会被暴民抢得颗粒不剩。
加之储粮并非未脱壳的谷物,哪怕草料易燃,储粮不可能这般全部烧毁。
那么……
忽然一丝警觉闪过胸口,刘士奇愕然抬头,却见那个赶车伙计此时已然拿着数个馒头向回走来,距离车马还有六步之地时,忽然胸口爆出一抹鲜血,上身忽然自胸至腰斜斜分离,似乎被一种诡异而凌厉的兵刃凌空劈做两断。
刺杀!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街上有人瞧见这边景象,大惊喊道:“杀人了!”却忽然被莫名暗器击中,倒地而亡,余人不敢围观,均是跑远。
却见这时街角处缓缓行来一个青衫高瘦的公子,那公子手中轻摇折扇,折扇上面却是绘着一个大大的血骷髅。与此同时,侧方屋顶之上一声冷哼传来,一个手持轮刃的道士模样人士侧坐于檐,盯着下方。
刘士奇不由得退后几步,这时后方打铁铺子忽然“哐啷”一响,一个粗壮声音响起,道:“刘老儿,莫要想逃,此地便是你丧生之处!”
刘士奇转眼回看,却见一个粗壮大汉,手中却握了一柄短小柴刀,守在他身后。
刘士奇眼见自己不觉之间已然被包围住,当下咳嗽一声,叹道:“风雨楼的白壶当家,弃勿刃左掌门和烂柯刀的聂……那个聂大侠……要取刘某性命,居然还要劳烦三位宗师出手,也是高抬刘某了。只是刘某唯愿在死之前,得知自己死因。”一番话说来波澜不惊,倒是颇有阁老风范。
柳白壶折扇一挥,眉头紧皱,正待开口,却不料粗壮汉子聂通却已然不耐他这般婆婆妈妈。聂通本是越州烂柯刀的掌门,但后来由于太过贪财,托寄于神策府中,于是被族人逐出烂柯门。此事乃是聂通心中隐疮,始终不愿意宣之于众,却不料方才刘士奇虽然认出了几人,但却称左亨为掌门而称自己只是一个敷衍之极的“大侠”,不由得暴怒不已,当下喝道:“你既然认出了我们的底细,便是留你不得!看刀!”说着一刀横向刘士奇胸口劈来。
柳白壶本是此次刺杀主事之人,而随行聂通与左亨也是神策府中得力干将,他本以为刘士奇出巡身边必然带着得力护卫,却不料在临清跟了刘士奇的车马许久,也并不见刘士奇有何人护卫。而方才他用天蚕丝一试之下,那车把式竟然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更是出乎他的预料。此时柳白壶见到聂通出手,便也不制止,只是侧过了头望向江中。
但既然是要刺杀,便要越快越好。
只是,这次刺杀……未免也太容易了!
却见烂柯刀一刀挟着风势,正正劈在刘士奇胸口。
刘士奇“哇”地吐出一口血,身形向后跌去,他所立之处距离通济渠岸边不远,竟然被这一刀之势带得落下河涧而去。
聂通一刀得手,却似是极为不解,拿着刀,怔怔望向刘士奇跌落之处。
左亨这时已然飞身跃到聂通身畔,骂道:“方才你那一刀为何用的是刚劲?”
聂通这时回过神来,讷讷道:“我方才用的是那招“回魂断斧”呐,你懂的啊,那一招里只有三成是刚劲啊!”
这时却见柳白壶踏步上前,伸出两指夹在聂通的刀背上,将那把烂柯刀平平取来,却见那柴刀的刀刃处虽有一道浅浅血纹,但其上却蒙了一层薄薄水汽,似是在雾气中蒸腾过一般。柳白壶细看片刻,忽然心中一惊,方才诸般疑虑顿时升起,他暗骂一声:“不好,是“滴水藏龙”!快撤!”说罢将烂柯刀塞给聂通,身形一展,便要飞奔。
却听得这时身旁左亨忽然痛哼一声,捂住了肩膀,柳白壶回头看时,却见左亨右肩之上已然钉了一只寸许长的小箭,那小箭通体漆黑,左亨创口出也是汩汩黑血留出。柳白壶怒喝一声:“何方贼人,有胆出来一见!”说着转手点了左亨肩周几处穴位,与聂通散开布防。他这番话音未落,只的街上马蹄声响,约莫二十余骑风驰而来,转眼间便在河边围成一个十丈左右的包围圈,为首的六人身佩缇刀,而除了缇刀之外,来人身配的兵器形状各有不同,自流星锤至九节鞭长短皆有,而那为首之人却是手带铁拳套,显然应是内家拳术高手。
柳白壶瞬间面色惨淡,环视了一圈周围之人,龇牙低声喝道:“言穆?”
马上为首那人真是玄都缇刀卫指挥副使言穆,他却不回应柳白壶问话,头一偏,对身旁一人道:“老九,快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燕子老九得令而去。
柳白壶闻言,忽然呵呵一笑,折扇骤然合起,叹道:“唉,怪我太过自负,竟然被这般把戏骗过,可叹啊可叹!”说着五指一挥,手中天蚕丝无形贯出,便向言穆削去。
言穆知道柳白壶的天蚕丝无形无影,又锋锐强韧如同极细钢丝,算是一时之杀器,眼见他挥手攻来,当下吐气开声,嗟然气运转之下,铁拳挟着劲风击出,在空中将天蚕丝攻势震散。柳白壶也不耽搁,翻手一转,却听得言穆座下马匹一声哀鸣,两指前足竟然被天蚕丝生生切断。
言穆早有防备,这时跌下马来却也不乱,乘着天蚕丝挥远之机,双拳一错,铁拳带起呜呜风声,一招“千军破”直冲柳白壶中门。
柳白壶被迫回招,反掌迎上了言穆铁拳,却听得“咔嚓”一声,掌拳相交。柳白壶倒退了五步,脸色瞬间转为灰白,右手小臂竟也似脱臼了。只听得柳白壶恨恨道:“你们早知道这个刘士奇是假的?”说着咔咔声响,却是他自己将脱臼处接上了。
言穆听闻此语,沉声道:“你知道得太多了!”说着双拳一起,便要向柳白壶攻来。
这时聂通见状不好,烂柯刀一横,便上来拦住言穆。
却见这时异变陡生,却见柳白壶折扇之上忽然弹出一把锋利匕首,而那匕首竟然飞快地向聂通后背刺去!
言穆显然并未料到会有此变,一拳荡开烂柯刀之后,待要再砸开那匕首之时,却为时已晚。便在这时,忽听得一声闷哼,锤阿四的流星锤已然重重砸在柳白壶胸口。这一击之下,柳白壶却如同断线纸鹞一般向后飘飞而去,言穆见状,忽然大喝一声:“快围住,他要灭口!”说着也不管聂通,便向柳白壶去处追去,却见柳白壶轻功施展,手中天蚕丝连挥之下,方才中毒倒地的左亨颈中鲜血喷涌,首级已然飞落。
言穆不料这人竟然如此残忍,震惊之余,不敢贸然上前,可他带来那些当地捕快却来不及反应,依然围了过去,但却听得“咯啦啦”数声连响,包围的数头高头大马及马上乘客均被如同被无形切刀剖做两半,而柳白壶青衫挥舞之间,已然隐没在街巷之中。
言穆这时回过神来,却见一地血污,不由得唏嘘不已,回过头来再看背上插着折扇匕首的聂通之时,却见聂通背伤虽然只是伤及皮肤,但伤口周围隐有黑雾,显然是那匕首之上被焠了毒。人已然昏迷不醒。言穆这时回头看向毒老六,问道:“这毒可解么?”
毒老六将那匕首拔出,用力闻了闻上面的血味,咧嘴笑道:“天下能解这鬼修罗毒的人应该不超过三个,不巧,俺正是其中之一。”
言穆闻言,笑道:“好,治好他!这次我给你报个大功!”
远处河水潺潺流滩,河边地上,鲜血涂抹了土壤,若从远处凤凰山看来,与这烧得破败的城镇,也算是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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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胶州,夜,府尹府上。
胶州府尹大人这些日子已然乘着流民失所,廉价入了五个丫鬟,三房侧室了。
这年岁,头插草标之人遍野皆是,自己救助贫困无助的妇人也算是一种德行吧。
更何况是府尹大人用的还是私产,救助的还是美貌的妇人。
算来即便不是“无私”,也应算是“爱美”了吧。
所以这些日子来府尹大人都显得有些委顿,细心之人还发现府尹大人有三个变化:其一,似乎是瘦了;其二,似乎有些面色焦黄;其三,无事之时喜爱回府了。
想来,便应该是由于心忧鲁地灾情所致吧。
是夜,府尹大人心血来潮,在家中与九姨太尝试芙蓉牛奶浴与*****时,管家忽然急急跑来卧房之外,气喘吁吁大声喊道:“老……老爷,不……不……不好了!”
府尹大人这时龙阳方兴,被这一声惊吓之下,顿时便没守住那守精固元之戒,虎躯狂震之下,肾元登时喷薄而出。府尹大人不由得怒上心来,披了单衣出外,怒斥道:“不知道老爷我在修行……休息么?”说道这“休息”二字,已然是色厉内荏。
却见眼前站着三十余名带甲卫士铠甲鲜明,而自己的管家,正被一个甲士押了,站在前方瑟瑟发抖。卫兵前方,站了一个高冠老者与一个儒衫公子,而那老者虽然枯瘦,但却威仪自成,一身紫袍玉带,看服色竟然便是朝中的——首辅大人!
那胶州府尹为官多年,此时已然知道情形不妙,当下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口中连声道:“下……下官不知道刘……刘阁老来访,有……有失那个远迎……”说话间牙关打颤,一句话竟然说了许久都不曾说得完全。
刘士奇哼了一声,转过身来,淡淡道:“你有失的不是远迎,你丢掉的是朝廷的脸面!”说罢当先朝外间走去,那些兵士踢踏一声,向两旁让去,队形甚是齐整,显然不是当地府兵。却听得刘士奇道:“我此来是来查案,你若是配合得好,我自会向朝廷举荐于你。若是有丝毫懈怠……”说到此,脸色一沉,却不再继续说下去。
胶州府尹闻言,如同获释一般,急急站起身追去,却不料方才他出浴之前所着裤子太过宽大,此时骤然起身,不由得春光尽泻。
寒风吹在胶州府尹的光腚之上,登时让他肥大的屁股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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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未解之谜考》:“涂巴,是一种羌苯流传下来神秘的禁术,它基于的,便是通过想象力来造物。当然这里所说的“物”是不是代表符合物理定律的“物”,还很难说明,但是这项法术如果真的可行,那便是对于“精神”与“物质”的本源与界限的挑战了。当然,想象力的运用其实已经在历史及文学作品中反复提及,西方的魔术,东方的仙术、幻术、忍术都有可能是想象力实体化的象征,但这些实在太过于缥缈,因此不被人们普遍接受,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怪力乱神的事物了。”
《齐书》:“宣德中增造临清仓,容三百万石。”
《临清直隶州志》卷之三:“田赋所入起运者曰漕粮,存留备荒者曰常平,皆有仓廒,旧三仓,一曰广积仓,俗称大仓,在广积门内西北隅”。
《临清县志》:“砖城内仓廒有三,一曰广积仓,俗称大仓,在广积门内;一曰常盈,俗称小仓,廒二连,计百间;一曰临清,廒八十一连,连十间,均附于大仓,西北隅储谷二十万石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