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话往回说,却说这建昌城东,黎明之前漫天大雪依旧,残垣断壁中的衙门大厅又断了几处长梁。黎明初破之时,寒风吹起,又吹熄了许多难民的生命气息。
建昌自古便处于北方不束之地,三百年前,齐朝北征荒古,大胜,于是将辖区扩张至此,于是也便有了这衙门大堂,平素管理些民务政事,但后来建昌地处偏远,又非战略要地,固守成本较高,便逐渐荒废了。
此刻陈冲之便混在难民之中,他昨日里虽说是由于挑战横纲与织田收到了许多人的称赞,但那些称赞大多浮于表面,难民们反倒远远避开陈冲之,害怕这个有奇怪武功的奇怪少年会来抢夺自己仅够几日的维生口粮。
陈冲之自小便多受孤立,见到这个情形本也习惯。他反手摸了摸身旁已然渐渐僵硬的伴随了自己数月的小野狗,不由得心思转冷。那小野狗一路伴随陈冲之前行,甚是忠心,本来陈冲之甚是讨厌于它,但后来相伴之下竟然生出了些许顾念,一路上有人想要杀狗食肉,也是陈冲之将之挡开,数月之下,这小野狗竟然成了陈冲之亲人一般。可昨夜一场大雪之下,原本便没有食物的小野狗便冻得丢了魂魄。
陈冲之一夜未眠,心中杂乱,到后来竟似乎火烧一般,当下为了平复心境,他便又拿了竹棍,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和心中的悲凉,借着星星亮光摸黑兀自解算数术难题,从天地生成运衍筹算至大禹治水石方,棍下将诸星连珠又将天地倾覆,却均难以纾解胸中孤愤。他本是怀有一身才干,但却不见知于时,为了心中所愿,竟然被他人当作怪物一般疏远。他笔下困境重重,几乎已然挑战现下数术的极境,但却前不见同路者,后不见知己人。这番越是解题,心中越是孤愤不已,到后来,竟似乎报复自己一般,他在题设之中倒乱阴阳,扭曲天人,串改数理,却依旧难以抒发情绪。
忽然间,他猛地将手中竹棍一折,大嚎一声,伸足出去,将泥地上自己写的精妙算式一一踏成烂泥,接着转身,一脚将那只小野狗的尸体踢走,伸手捂着身上的伤口,一瘸一拐地便要离开。这时他怀中忽然落出一方玉玦,落入泥中,陈冲之见了,似乎忽然勾起了什么思绪,只见他伸手拾起了泥中的玉玦,在身上擦了擦,目光忽然转得有些自嘲。只听得他仰天大笑了三声,忽然又大哭了三声,伸手狠狠锤向废弃衙门的“鸣冤鼓”,只听得“噗哧”一声,仿佛苍天嘲笑一般,鼓声未响,鼓面却已然穿破。陈冲之看了,更是心中悲凉,当下脚步蹒跚,向远处走去。
周围难民见到陈冲之这番癫狂情形,均是将头埋在膝间,不予理睬。这时节,人死往往有两种,其一便是无声无息地离世,其二便是这般癫狂而死。难民们见得惯了,却也并不觉得难过,甚至于便连物悲其类之心也渐渐麻木。待得陈冲之走远了,便有几人一拥而上,将陈冲之的那只小野狗分尸了偷偷藏起,备作多几日活命的口粮。这时死人虽多,但能吃狗维持生命,总比吃人好些。
晨光未上之时,陈冲之躲在暗夜之中,一路向北行去,不多时便行到了一处阔绰院落之外,那府院占地甚广几乎将半个建昌北城占了,而大院周围戒备森严,戴甲军士来回巡逻,却是好一番的肃穆景象。陈冲之遥遥看了一眼那大院还未挑下的灯笼上大大的“荀”字,不由得又摸了摸怀中那块玉,不由得又是犹豫,脚底不停地摩擦着地面,便待要回头。
昨日荀融与他说道让他去寻蒹葭山庄的的一个懂算学之人,他却心知肚明,荀融看上的却并非算学一道,而应是精于筹谋一道,而荀融此语之中颇有双关之意。因此他此刻干脆撤了虚文,便想直截了当来到荀府,便想寻找荀融将自己所学和盘托出,让自己胸中才学得有用武之地。可不料来到了荀府门前,眼看着这朱门豪第,他心中自卑的念想又升腾起来,便在此处期艾不前。
这时一个巡街的卫卒队长转眼之间,蓦然发现在街角探头探脑缩着一个小乞丐儿,当下大喝一声,带队朝陈冲之围了过来。
陈冲之正自徘徊间,忽然见一队卫卒向自己包围过来,身体自然便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反应,但脚下刚动,一股难言的羞辱之感忽然涌上他的心间,他忽的脚下一僵,硬生生立定在原处,头颅低垂,双拳握紧,肩膀微微颤抖。那队长见陈冲之并不逃走,微微有些疑惑,不过霎时间又觉得十分有趣,毕竟他们平素里便只是值值晚班,在这天寒地冻之中却颇为无聊,当下便催马上前,到得陈冲之身畔之时,他刀鞘伸出,抬住陈冲之下颌,便如同调戏女子一般,要将陈冲之的头颅抬起。
殊不知,这一抬之下,陈冲之的脖子便似乎灌了铁一般,死犟着便与那队长相抗。那队长虽不似陈冲之这般习练过内家功力之人,但也是颇有臂力,这时却被一个小子这般抵住,顿觉失了面子,当下口中骂道:“谁家小贼,敢来这里撒野!”另一手马鞭劈头便向陈冲之脑袋抽去。
却见陈冲之冷静地反手抓住那队长的马鞭,忽然间一抬头。那队长刀尖失去了对抗的力道,登时重心便歪了,只见陈冲之将握在手中的马鞭一拉,另一手竹棍点出,堪堪刺在队长坐骑的前腿弯处。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那队长已然随着马匹一同摔在街上。余下的士卒见状,当下团团将陈冲之围了。
陈冲之冷着脸,一脚踩住那队长胸口,说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说话!”说罢缓缓将怀中那块玉佩掏出,只见那温润的玉质之上,还刻了一个“荀”字。众卫兵识得这是公子信物,又慑于方才陈冲之威势,当下也不敢上前。
却不料那队长吃痛,当下大声怪叫道:“还愣着做甚,有贼子闯府了,还偷了公子的玉!”那些士卒闻言醒悟,只见有人忽然拿出随身带的铜锣,“哐啷啷”敲了起来,只听得一时间马蹄声响,街上不多时竟然被穿戴齐整的士卒围了数十层。
这时忽然听得“咿呀”一声响,荀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忽然缓缓打开,只见一个俊美童子揉着眼睛,语带责怪地行了出来,打了个哈欠,斥道:“嚷嚷什么啊,大晚上的,也不让人好好睡觉了!”说着咂了咂嘴,似乎还没从美梦中完全醒来一般,却正是荀融的随身童子称心。这时一个军士分开众人,前去与称心耳边说了几句,称心这时转过头来,看向陈冲之,忽然似乎来了兴趣,将手一抬,让军队分开,望着陈冲之嘿嘿笑道:“我道是谁啊?不就是个乞丐么,至于闹这么大动静么?”这言语甚是轻佻,倒也与他的形象相合。他虽然昨日见过陈冲之,但一来陈冲之受到荀融的知遇是在称心走后,称心对陈冲之便并无映像,二来此时天光尚黑,也分辨不明形貌,便全把陈冲之当做了小毛贼了。
陈冲之这时见到称心,便认出了他是荀融身边之人,当下一脚将那队长踢开,手中握着那块玉,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大声道:“我是来投奔荀公子的。”
却见这时称心听了这话,忽然嘴角一皱,似乎强忍不住笑意,眼角泪水憋出,过了许久,终于还是捧腹对着周围人笑道:“这,这要饭的现在都玩起套路了……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要来投奔我家公子?”说罢哈哈大笑,身旁的军士也是笑作一团。称心笑罢,又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挥,说道:“散了吧散了吧,没劲,就是一个乞丐而已,你,去后院马厩里挑点草料给他,打发他走……”说着随手指点了旁边一个军士,这话说完,似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称心便又将那名军士叫住,吩咐道:“记住啊,不要给太多,要不然这些贱民又要登鼻子上脸了!”说罢哈哈大笑,转身便要回府。
下面的陈冲之听了这话,胸中怒意再也没法遏制,他看了一眼手中玉佩,忽然觉得憎恶无比,当下举手便将那玉佩如同流星一般向称心掷去。称心没防备,头上登时被玉佩砸出了血。称心向来爱好自己面容,却无端受到这般攻击,登时不由得也是无名火起,转头看向陈冲之投来的物事,却见是一块残破的玉佩,上面还纂刻了一个“荀”字。当下称心嘴角一勾,不由得“嘿嘿”冷笑了起来,道:“我还道你是什么好人,却原来是个贼子,偷了我家公子随身的玉佩,还敢如此嚣张,给我抓起来,狠狠地打!”说到最后这个“打”字,已然是声色俱厉已极!
众军士听闻称心号令,加上也窝着一股子清晨气,当下齐刷刷便朝陈冲之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