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尤儿方才随着焚灯与乌忉出厅,眼前便看见了依旧带伤的满寨兄弟,以及一地沁入土中的血污,原本见了乌忉有些许仰慕的雀跃之心也瞬间被凝住。前夜乌忉现身之后,项尤儿便失去了知觉,便不知道后来发生何事,这时听闻马三与寨中众人一句“寨主”出口,不由得忽然茫然,对着张大胆问道:“你们叫我寨主?那老寨主呢?”他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也见过张白狼的,心中多少还对那个灰白胡子老寨主有些喜爱。此时看见寨众都是绑着一条黑布,心中便知道张白狼多半不幸,此刻发问,也是情急之下的自然反应。
张大胆闻言,不由得悲声大放,道:“爹爹……他死了!”一言说完,寨中众人已然是纷纷哽咽,显然平日里张白狼还是颇有人望。却见张大胆忽然单膝跪地,朝项尤儿一拜,道:“爹爹死前说了,让我张大胆带着一寨子弟兄以后跟你了,你就是我们的寨主!”一言毕,寨中已然随他拜倒了一地。
项尤儿心绪一阵黯然,上前拉起张大胆,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多的弟兄,忽然心间一阵澎湃,他右拳举起,缠在他臂上的布条忽然腾起了烈焰,焰火过后,便散为灰烬落下。只听得他高声道:“去他妈的寨主,你们当我是兄弟,便称我做兄弟!一日是兄弟,一世便都是兄弟。”他那日与黄辉逢同来救援,本来心中便存了对黄鹤率领的荀府的极度憎恶,此时知道张白狼因此而死,胸中更是义愤,加之他又是天生的爱结交兄弟,于是这时一番话说来确是发自肺腑,诚恳之极。
他这几句话说得性情,满寨的男儿听在耳中都是受用,均是大笑应和,场上乱做一团。但想到若是以后便叫他做兄弟,都觉得有些别扭,却听得这时马三忽然叫道:“项老大!号令众兄弟吧!”余人均觉得妥帖,便跟着称呼项尤儿做“老大”。
却听得这时候项尤儿长声道:“众兄弟们,且听我一言!”众人听闻寨主发言,均是收声。项尤儿道:“荀府欺压咱们白狼寨,屠我妇孺,杀我兄弟,还把老寨主逼死,咱白狼寨的男儿应当如何?”寨众胸中怒火霎时被点燃,均是高叫道:“以牙还牙!”
项尤儿爆喝道:“那么兄弟们都给老子振作起精神来,今日将寨中酒食搬出来,咱们痛饮一顿,明日随我下山,雪我白狼之耻!”这番话一出口,登时全寨欢声雷动,本来异常颓丧的士气顿时高涨。一旁的乌忉嘴角斜撇,伸手一拐焚灯,叹道:“这小子气度不凡啊,三言两语之间,便把士气正了,又将自己寨主的地位稳固了。一日之内荀府没法再次打回,而这小子算好了明日下山,便是要及时打荀府一个回马枪,让荀府猝不及防,嘿嘿,这“万夫敌”命格,看来还真非他莫属啊!”焚灯闻言,合十微笑道:“莲花生大士,好在这个孩子的心性光明磊落,确是众生福分!”乌忉听了,哼了一声:“鲲好北溟,鹏爱九霄,这万夫敌就偏爱这臭小子,他能不光明磊落么?只是啊,这大格局却并非善恶能够囊括的!”焚灯闻言,不由得眼中也是露出忧色。
当下项尤儿便安排开来,他先是随着张大胆去张白狼棺椁之前拜了,接着便叫来马三清点了寨中钱粮兵器,以及缴获的战马。这马三话多,这时正派上用场,在清点之余,便与项尤儿叙说了白狼寨的由来,原来这张白狼原先也不是盗匪,本是齐朝蓟辽总兵卫骋旗下的游击将军,后来似乎是犯了事,待着旗下军卒前来落草,一守便是二十年的光阴,因此白狼寨的第一代多是军卒,而如今的白狼寨中,除了些许老人之外,多是第二代子弟及附近流民,过往之事也便甚少提及。不过由于张白狼是将帅出身,平素也是用军中体制训练寨众。项尤儿听完大喜,当下叫过了张大胆、马三、刘壮实、祖宽、耿忠儿等寨中头领询问军中旗语,竟然大都识得。项尤儿当下便将寨中尚能战的八十九人分在六人麾下,编作六队,分别传授基本战法和联系方法,同时要了建昌的地形,研究荀府的攻击方案一直持续至月华初上,寨中妇人准备好了宴席,方才作罢。兰姝久与项尤儿搭档,知道项尤儿脾性,当下也便配合着项尤儿,帮助安排相应事宜。众头目白日里随得了项尤儿的鼓动与允诺,但始终觉得项尤儿只是一个热血少年,心中对“找荀府复仇”一事深有忧心。但此时见到新寨主如此绸密安排,且为战之时,战略配合研究得细密异常,其间高明之处竟然似乎比张白狼老寨主还要出彩甚多,便纷纷转了观感,对项尤儿推崇备至。
黄昏之时,寨中妇人已然准备好了酒肉,一干男儿呼喝搂抱,均与项尤儿等像是多年老友一般,相聚畅饮。晚宴虽是简单,但众人哀痛过后,能有如此一般放纵心绪的机会,也是难得。众人想到那日里屈辱,离死不过片纸之距,不由得都有些欣慰此时有生,于是纵酒高歌,在血染的土地上燃起篝火,醉得不亦乐乎。
焚灯与乌忉均是火系高手,此刻受到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均是表演了些许“魔法”助兴,只见焚灯将篝火中火焰逼成一只蝴蝶形状,灵动无比。而乌忉却化火焰为火鸟,猛啄蝴蝶。而那蝴蝶被啄,登时化成了一树烟花,枯荣无常,看得一旁的项尤儿眼馋不已,当下先天火力催动,也想学着玩耍,却不料用力过猛,篝火被凝集成了坨状,打在张大胆举高的石磨盘上。张大胆登时吓得哇哇大叫,将石磨盘丢在地上,再也不和人比试,自己去抓了牛肉大嚼。韩长恭倒不客气,丝毫不顾忌形象,抱了石磨盘垫在屁股下面,与寨众吃肉喝酒,寨众见他无害,渐渐也围拢了过来,寨中女子见韩长恭俊美如天神,均是趴在门边张望,倒引得家中汉子许多责骂。寨中人们起初合唱山歌民歌,颇为热闹,但后来却不知何人带头,渐渐唱起了军歌,曲调在山岭之间回荡,倒有三分雄壮七分悲凉,唱到后来大家都是醉倒,寥落一地。焚灯虽不饮酒吃肉,此时在一旁笑看着众人欢宴渐凉,不觉也是枯眉微敛,他毕竟新伤初愈,加上年老体迈,精力不支,便入房打坐而去。
月上三竿之时,寨中篝火渐熄,兰姝这时早已与寨中妇人搭伙去睡了,韩长恭悠悠酒醒,忽地四顾茫然,似乎不知道为何在此,便如此直挺挺坐了许久,尔后萧然拎起十方紫金槊,朝山门而去。马三待要问项尤儿如何处置,项尤儿凝视着韩长恭落寞背影,让马三通知弟兄不要阻拦。
这时寨中弟兄要么醉倒,要么归家,也已然散得尽了,一场欢宴便算是终了。项尤儿起身,拎了半壶刀如烧坐到场边石头上的乌忉身旁,道:“大叔,把命格收回去吧……”
乌忉嘿嘿一笑,拍了拍项尤儿的脊背,霎时间,“天医”命格转出,“万夫敌”命格回归,项尤儿不由得浑身一震,大大打了一个饱嗝,抱着头仰天卧倒,双手如大字型张开,眼中装满了一空的星辰。忽然,项尤儿开口道:“大叔,明日随我们打战去吧!”
乌忉拿过项尤儿手旁的刀如烧,大大灌了一口,虬髯之上沾了点点酒渍,只听他一反臭屁姿态,也是望着东方天幕,摇头苦笑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你小子明日又不是去硬拼,没意思,没意思……老乌要打的可是硬仗!”
项尤儿听了这一句话,不由得微微一笑,他今日虽安排得绸密,但他却有为将的自知之明,他深知此时白狼寨的势力尚不足以对抗荀府乡勇,因此明日突袭,一来是要震慑敌人,让其短期内不至于轻举妄动;二来也是要凝士气,他知道山寨中人最是以意气相投,此时唯有打破荀府在弟兄们心中的阴影,队伍方能重建;三来也是想借机试图与阿白等人联系上。他心中坦荡,因此被乌忉说破也不觉如何,只是听闻乌忉提到“硬战”,登时被勾起了兴趣,转过身来,一手枕着头,看向乌忉。
乌忉见这个少年目光热烈诚挚,知道他是等待自己分说,却不由得忽然有些落寞,长叹一声道:“方才我试过接入你的“万夫敌”命格,唉,真他妈不舍得还你!不过我现在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个牛鼻子老道李淳阳让我前来建昌外这个白狼寨,要寻的是什么?”他知道项尤儿听不明白,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道:“这世界之大,往往大得超乎想象,其间事物千奇百怪。而万物之中,便数人类最为臭屁自大,自认为遍识世间之事,却不明白那都是妄念而已。而其中,便有一种类人的事物以人血为食,世间多称为血鬼,因为其恐怖异常,人们便纷纷选择不信,来减轻焦虑。这血鬼族群自秦皇派徐福出东海以求长生之法时便聚集在了扶桑,甚至还渗入了扶桑政权,隐入了人群之中。”说到此,他顿了顿,喝了口酒,仰头看向东天,叹道:“而我们猎命师,便是血鬼的天敌,而猎命师族群,也被血鬼的王——血天皇下了诅咒,每世均要受到残害亲人之痛。而要解除这个诅咒,便必须要杀死强大无比的血天皇。”说到此,他将手中酒壶远远抛出,酒壶“噼啪”一声碎了。乌忉凝视着那个破碎的酒壶,忽然豪气升起,慨然道:“千百年来,大多的猎命师要不畏死,要不便是害怕更强的诅咒来临,竟然无人光明正大去前去挑战。呵呵,俺老乌自诩豪杰,生平最看不得如此屈辱,于是便想要约聚当世修为最高的猎命师同去刺杀血天皇,却不料最后愿与我同去的只有我老乌养的猫。嘿嘿,俺老乌当下便拿了九龙银枪,孤身前去。”
项尤儿听到此,不由得血脉贲张,当下坐起身来,眼神热烈,拍着乌忉肩膀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那血天皇长得凶不凶?你们赢了么?”他本就少年心性,又遇上乌忉的故事太过精彩,当下摩拳擦掌,静待后续。
却不料乌忉这时眼神忽地转为黯然,自嘲般道:“项老弟啊,你可知道,一个月前,我本来是在高丽的……”说着探手又取了一坛残酒,喝了起来。
项尤儿听闻他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心思急转,顿时便明白了乌忉所言的深意,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劝慰,便伸手将乌忉手中酒坛拿来,也喝了一口。
乌忉嘿嘿一笑,眉头展开道:“俺老乌向来顶天立地,怕了便是怕了,也不用掩饰。牛鼻子李淳阳当时和我说过,若是畏惧,不妨前来建昌,今冬奇命汇聚于此,应对我此行有利。那牛鼻子说了那话之后,当时被便老子狠狠揍了一顿。”乌忉说话间比了一个挥拳的姿势,哈哈笑道:“一来老子不信老子会熊,二来老子不信会有比老子搜寻的命格还好的奇命。但见了项老弟你之后,又体验了你所驭的“万夫敌”命格,老子服气了。”
却见这时乌忉转过身来,肩膀与项尤儿一撞,接着饮尽残酒。长笑声中,乌忉拎起身旁九龙银枪,大步走向寨门,边走边道:“此刻老子算是明白了,这世间唯有打不胜的仗,打起来才他妈的过瘾!”说话间九龙银枪之上火焰大作,乌忉豪笑道:“若乌忉有命,杀了血天皇,那便再寻你喝酒!”接着大步流星,转眼便消失于暗夜之中。
项尤儿念叨着乌忉走时的言语,忽然间觉得豪迈无比,但他此刻已然喝得多了,酒意上涌,口中含混念道:“若是你杀不得血天皇,便等老子驱除了鞑虏,便游啊游,游去扶桑,大……杀四方……”言语中,显然已是醉了,醉笑之间,忽然见方才乌忉坐过的地上,似乎有一本残破的册子,项尤儿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墨迹歪斜,显然是书法太烂,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烧菜大论》。项尤儿翻开看看,却见里面乱七八糟,写的都是什么“煎蛋仔之无敌火焰拳”、“烤全羊之龙火飞腾”、“炒栗子不糊之炎砂掌”、“点炊锅之爆炎指”……七七八八,总之写的都是些不用正经炭火,徒手做菜的狗屁方式。
项尤儿此时已然饱腹,自然对这乱七八糟的菜谱没丝毫兴趣,便胡乱将其塞入怀中,脖子一歪,便在场中睡去了。
满天星辰之下,焚灯的房门悠悠打开,老和尚看着醉倒的项尤儿,微微合十念诵佛号,接着将一封书信塞到了项尤儿身旁,之后便也随着夜色,离了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