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隆湖商号。
商三先生正自用着早膳,却不料原本叫下人打发的卫起、刘晋元二人却闯了进来。商三先生倒也不以为异,他久在商场,见惯博弈,本就心知今日之事不可避免,若是卫、刘二人便被如此打发走了,他倒反而会觉得奇怪。
当下商三先生也不看卫、刘二人,只是自顾自吃食。
卫起、刘晋元均是知礼之人,懂得“有酒食先生馔”的道理,因此也并未造次,静立一旁,等待商三先生进餐。
商三并不急促,待得用过早膳,酌了口清茶漱口,然后将青花茶碗盖子斜斜搭在碗缘之上时,方才目光微抬,看向刘晋元,脸上换了一副表情道:“哟,这不是刘二公子吗?怎么今日得空,前来照顾生意?”说话间并未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刘晋元做于侧方位置,却始终并未看向卫起。
刘晋元当下抱拳客气,看了一眼卫起,忽然朗声道:“五爷,今日刘某乃是随这位朋友胡先生前来,只是个伴当而已。”说着一拱手,作揖让礼于卫起。他这番不居于人上之态,端的是有古君子之风,卫起见状,也不客气,自去坐了那侧方位子,却也不与商三先生交言。刘晋元则自寻了下首坐下。
商三眼见自己的下马威并未凑效,当下哼了一声,朝卫起道:“阁下是来谈生意的?”言语中颇有挑衅意味。
卫起见商三先生看向自己,便拱手一礼道:“正是!”
商三先生这时抚掌而笑道:“来得这么早,恐怕是还没吃东西吧?”说着眼神变得冷漠锐利。
卫起见状,似是胸有成竹,淡然道:“确实没吃!”
商三道:“找上门与我谈生意的,除非是酒肉朋友,否则我商三概不奉陪。”
卫起也哈哈笑道:“早听闻要想与三爷谈生意,就要够胆子能过这舌上三道关,胡某今日既然来了,便乐意奉陪。”说罢一撩前襟,踏步上前,便坐在商三先生用早膳的圆桌之前,双目盯着商三先生,目光灼灼。
商三这时也不客气,招呼管事前来,吩咐了几句后,那管事便转身离去。
刘晋元在一旁听得心惊,他先前听闻卫起谈及商三先生的规矩,对那“舌上三道关”略知一二,知道这商三先生与人交易,与别的商人直接来个“袖里分金”,讨价还价不同,一上来便是要与对方比气魄,而那叩问对方气魄的方式,便是请对方吃三道隆湖商号自己做的菜。
至于“舌上三道关”到底是哪三道菜,坊间流传甚多,但总之就是三道无毒无害,但却极度摧残食用者意志的菜色。据说原本这“舌上三道关”的规矩才设出来时,也并没啥威慑力,江湖中人多是刀头舔血的主儿,断肢残体均算寻常,便是刀尖架于颈项而不改色者也大有人在,自然便有人托大前来闯关,其中便有晋中大豪彭六鞭。那彭六鞭不信邪,也为了将名下的西口商号生意打入玄都,便应了挑战,第二道菜吃到第七筷子便忍不住呕吐不止,神魂颠倒,当场也没谈了生意,便被家人抬回府去,一个月内见到饮食便全身发抖,便是喝药,也是呕吐不已。最后家人无法,将彭六爷的舌头麻了,让彭六爷没了味觉,方才捡回了彭六爷的一条命,但从此以后也只剩了半条不能言语的大汉,没几年便撒手去了。
自此隆湖商号的舌头规矩便传遍商圈,遇到隆湖商号不愿合作却又拒绝不了之人,便以此考教其胆略意志,能够顺利闯过这几关之人,往往气魄强悍,且心志坚定,隆湖商号与这等人物合作,往往成事者多,再者,如此考教胆气不用动拳头伤了和气,自然便被保留了下来。
眼见卫起慨然答允尝试,刘晋元自然大惊,但他知道卫起今日乃是有所为而来,自然也不会劝阻。只见得一盏茶功夫之后,门帘掀起,下人抬了一个蒙了白色纱绢的青花大碗放在桌上,又放了一个青花小碗,一个瓷勺,再点了一炉熏香,便即退在一旁侍候。
刘晋元好奇,想一窥碗中食物,但却被那白绢遮掩,不能窥探,而鼻中嗅来,却满是熏香气味,也不得要领。
却见这时商三先生一指碗碟,问道:“胡先生确定要试?”
卫起笑答:“为了和阁下做生意啊!”
商三见卫起爽利,赞了一句:“好胆气,请吧!”说着一招手,那服侍的下人在鼻上蒙了层纱布,上来将那第一道菜肴上的白纱揭开,似是极为谨慎地将碗中食物盛在卫起面前碗中。
刘晋元所在离餐桌较远,便算伸长了脖子,也目力不逮,想要窥探一二,便只好自然谨守了夫子所言的“非礼勿视”之戒。但奈何夫子教导之中并无“非礼勿嗅”之禁,片刻之间,那道菜的香味已然飘得满屋皆是,竟然似乎并不难闻,相反各种滋味可说诱人之极。
但只嗅得数息,刘晋元便察觉不妙,只觉那滋味之中,酸甜苦辣咸香麻各种滋味均是丰腴异常,但却相互之间并不调和,虽有百种妙意,但混在一起却如同是百种滋味在鼻中对攻一般,才片刻之下,已然让刘晋元觉得脑中似乎炸开一半,思绪昏昏,似要晕厥。
却说这世间百般滋味,本自有其根源生发,也算是是自然诸气的一种展现形式,五味暗合于五脏,所谓咸入肾,甜入脾,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诸般滋味,若是调和得当,便可顺于口舌,利于肌体。中华烹饪之道古来便重视滋味调和,恰如猪肉寒湿,但用于炖汤之时之时若是加入莲藕姜片,一来莲藕疏通平和,二来姜汤发散,便能成就美好滋味。
而这碗这不知为何物的头道粥,虽说处处滋味都做得饱满,但却将诸般滋味调和得处处失当,比如辣椒炒白糖,酸醋炖蛤蜊,便算不是亲尝,嗅嗅滋味,也让人觉得五气不调,脏腑失衡,却又让人如何吃食?人活于天地之间,便需日日进食,这五味之中带来的气息往往便是人们最难抵御之处,许多铮铮男儿,便算割肉亦不畏惧,但却害怕蚀牙甘甜、芥末辛辣以及黄连之苦。而今这诸般至极的滋味都招呼在食用者的痛处,又让人如何下咽?
却见商三先生这时用一方湿巾蒙住口鼻,淡淡介绍道:“这第一道菜,便是正餐,藏味粥!粥中百味陈杂,请君慢用。”说罢抱起了双手,似是远远避开。这先上正餐的顺序,也是这“舌上三道关”的规矩,总之便是挑众人不适之处入手。
卫起这时凝视着碗中泛绿的粥液,慨叹一声道:“百味陈杂,却又缭乱不堪,恰如某之际遇而已啊!”说罢面不改色,端起面前青花碗,便食用起来。
一勺粥入口,卫起不由得面色一白,面颊微鼓,似是强忍不适,将口中粥咽了下去,接着便一言不发,将碗中粥缓缓吃完。初时卫起还吃得艰难,脸上神色转变,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由红转黑,再由黑转黄,他面色再次转回之时,眼中神采已定,似是舌上已然没了知觉一般,将碗中粥吃光之后,又去盛桌上大青花中粥。
商三先生眼见卫起变化,不由得眉头收紧。他知道这藏味粥的要义在于打乱食用者内部气机,而这些滋味天然与人体相和,无法对抗,除非修炼魂力已然到达第五魂关的练魂之人,方能化解,但眼看面前这个胡忠贤弱不禁风、其貌不扬,一副小贩模样,却哪里像是练魂高手?
他久在商贾,消息通达,据他所知,当今天下高手,土系魂力之中最上便算是石信到了“黄裳”境界,而木系则只听闻传说中“木正”荒木叟能达到“尔顺”境界,水系则属当今龙泉寺的住持无树修为最高,能达到“无古今”之境界。但战力最强的火与金二系,哪怕是崔老爷子这般剑仙耆宿,以及焚灯这般活佛转世,却也还没窥破第五道魂关。而这胡忠贤却……
商三正在杂乱思索之时,却听得卫起手中瓷勺与青花小碗一碰,面色凝重,低头坐在桌前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虚弱地道:“三爷,贵号中这位厨子倒也不凡,能做出如此绝伦的滋味,胡某算是领教了。”说罢一拍肚皮,叹道:“在下听闻这第二道菜应是凉菜,这便请吧。”言语之中虽然气息微颤,但神情反倒感觉健朗了许多。
商三先生见状,不由得面上一黑,手一摆,让那服侍之人撤了“藏味粥”的青花大碗,前去上菜,不多时,一盘盖着红色绸布的大大的琉璃圆盘便被端了上来,那端盘之人似是费了极大的气力才能将这么一盘“食物”端来。
商三先生对刘晋元道:“刘二公子,若你有不适,可自行前去侧屋中一避。”说话间却并没有看向刘晋元,而是盯着卫起的举动。
方才那番藏味粥气味沁洗之下,刘晋元已然七魄荡漾,但他心中倔性也被挑动,想着既然与卫起同来,便不应该弃卫起自己偷闲,当下强忍脑中昏聩,重重摇了摇头,舌头上似是赘了铅块,言语不得。
商三先生暗叹一声,摇了摇头,招呼方才那个下人拿了一片湿巾递给刘晋元,示意刘晋元将它捂在口鼻之上。刘晋元此时也不能抵抗,只好将那湿巾捂上,只觉那湿巾之上似乎沁出缕缕药香,这般沁入口鼻,登时便将胸中烦闷之感祛除大半。他这时灵台渐明,不由转眼向卫起看去,却见卫起这时手握一双象牙玉箸,已然揭开了面前的琉璃食盘上的红绸布,那食盘摆盘甚是考究,食材排放齐整。
商三先生冷冷道:“第二道,凉菜,百灵盘。”
刘晋元此时口鼻被蒙住,嗅不到古怪气味,但那琉璃盘甚是透明,却让他看见了盘中“凉菜”。便这一打眼,刘晋元不由得胃中一阵翻涌,“哇”地一声,跪倒在地,两手撑着地板,将白日里在府中吃过的点心合着胃中苦水一道呕出。
卫起转过头来,看了看刘晋元,不觉苦笑摇头,缓缓将方才覆盘的那一方绸布取来,蒙在眼前,挡住视线,玉箸夹出,准确夹中盘中一处食材,缓缓递入口中。
刘晋元这时已然看不见卫起所为,只觉得一阵混合了腥、膻、骚、涩、腐等“败”味的气息钻入鼻腔。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刘晋元又伏地吐了起来。
————————————————————————————
坤和宫内,桃花常新。
太后阴麋尝了一口红枣茶,桃唇微启对下面侍立着的冯宝道:“冯公公这些日子,可经常在外间行走啊!”
冯宝闻言,登时跪在地上磕头道:“老奴近些日子里风寒上了腰,日日里疼痛,不过是出去找个郎中瞧瞧……唉,不瞒娘娘啊,老奴是下人,太医院虽好,但却都看不起老奴,嫌老奴臊气。”说着又跪着向后退了几步。
话说那宫内净身之人,往往解手时难以掌控,一旦生病,就会有臊腐之味溢出。因此若不是皇室宣用,或是正处于得势之时,往往宫内的太监都是不能请内医诊治的。故而冯宝如此回答,倒也在理。
太后似是也不耐他这理由,皱了皱鼻子,继续问道:“那可听得外间有何异动?”
冯宝略一思索,试探着道:“秦王殿下近日颇多前去感业寺……”
太后忽然转过头来,盯着冯宝问道:“感业寺?你没听错吧?”
冯宝垂头不语,便是确认了。
一时间坤和殿上沉默不语,唯有桃花飘飞,零落悠扬。
————————————————
薛贤《猎命师真伪考》:“按照各种传说推测,大业期间乌忉应该居住于草原地区。据说他旅居荒古之时,当时还只是弧羁部落酋长的忽赤尔丹曾属意接纳,若非后来远赴扶桑,下落不明,乌忉或许还可以在后来荒古的历史上留下更多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