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定要玩物丧志?”班超对于这种说法是嗤之以鼻的,直接就予以反问,然后不待其回应,便接着道,“在下方才可曾言及变更次序?士农工商,本是国之四民,缺一不可,试问:若无百工日夜精研,何来衣物、饮食、宫室、甲械、医药?若非百工之力,万民何以续命?诸公又如何能够在此侃侃而谈?何况若以百工为贱民,不知又将置轩辕、神农、大禹于何地?今日既然有所需,便征召而用之,有何不可?”
这番话班超说得相当不客气,说完后更是与其对视,看来都不肯轻易退让,这样的做法已经是挺有些冒犯的意思了,不过仗着年轻气盛,这些话不可能忍着,反正跟这位也不熟。此时天子反倒像没事人似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斗嘴。
“非也,如轩辕、神农、大禹者,乃是上古圣人,功盖万代,德被千秋,百工岂能与之相提并论耶?至若续命之论,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故而人生于天地之间,当以节义为重,虽百死而志节不可移。单就此事而言,征召百工,可也,厚加恩赏并荣宠之,则殊为不妥。”那名大臣听完班超所言,立即摇头予以反驳,言及“续命之论”时,慨然而有高气,令人动容。
此时孟子的地位还远不如后世那么崇高,最多就在儒家算个先贤而已,但他的这句名言倒是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尤其是在这个特别崇尚气节的时代。
班超闻听此言,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再拜答道:“尊驾气节令人钦佩,但只怕天下不似君心也。天下生灵数以千万计,然而如君等高士又能有几何?《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万民皆能如尊驾一般深明义理,天下便可垂拱而治矣,陛下及诸公又何须如此夙兴夜寐耶?正因为黔首愚昧,方能知圣人教化万民之无量功德,如今陛下君临四海,诸公据社稷之重,古圣人之功德行将复现于今日矣,然而任重且道远,天下民生所系之处,还望陛下及诸公仔细,若如此,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而轩辕、神农、大禹等诚然是古圣人,却也毕竟为百工之滥觞,今日之百工绍继其业、传其道统,利在社稷,又何足轻贱耶?陛下圣明,诸公德高,如今因人之力以成事,遂酬之以恩赏,得无不可乎?”班超边说便边作揖,顿了顿,见众人不复质问,又续道:
“自孝武帝独尊儒术以来,百家学说逐渐没落,然而商、韩、申刑名之术,公输班匠作之术,墨翟墨守之术,农家耕作之术,医家济世活人之术等却仍能流传于今日,可见诸子学说皆有其可取之处。而且无论以何种学说治国,其根本在于匡国、济民、传世,若果真能于国民、社稷有益,又奈何摈弃耶?若确然于社稷无益,再废去不迟。《老子》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故而治国理事,应当随情势转化而变易火候,固不应拘泥于成式也。故今日安宁天下之法,莫过于杂糅百家之道,博采其长,弃其短,总揽于仁义、德行,以应对时事,若仍然囿于流派纷争,则于社稷何加?于天下何益耶?
譬如宝剑,刃开两面,持之可以御敌,若稍有不慎,则可能反伤及己身,此宝剑即百家之谓也。君王之制御天下,应当善持宝剑,因所遇情状不同,或剖之以双刃,或拒之以剑脊,或刺之以剑尖,或杵之以剑柄;宝剑稍钝则以金石磨砺之,事了则以拙鞘藏匿之,此古圣人贤君之奄有天下之道也。”
班超说完这段话时,殿中已经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诡异的安静,因为众人都在思考班超的话。
诚然,自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学说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成为了社会的主流,但儒家学说毕竟也有自己的局限,为了弥补这些局限,儒士们便开始有意识地吸收、杂糅一些百家学说为己用,好些流派也因此渐渐有变成儒家的附庸之势,而各流派中与儒家相冲突的部分,却是被打压到基本绝迹,有些甚至已经完全失传了。
但儒家治国久了之后,就会由治入乱,便如同前汉故事。儒家追求“德治”、仁政、克己复礼,所谓“礼”即周礼,王莽这样做了,却使得天下大乱,自己也落得个身死名灭、遗臭后世的下场,这当中固然有王莽举措失当的因素在内,但更多的却是儒家本身的局限导致的,时势已经不同,过去的未必适用于今日,有智之士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两汉之交,便成了诸子百家重新抬头的良机。当今天下之博学者,往往通览百家学说,博采众长,以图匡弼时政,无奈天子却偏重儒学及谶纬,虽然推崇气节之举很值得称道,但毕竟也因谶纬的原因而失去了不少贤才。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朝中虽然多是儒者,但专儒却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些人吸取了前汉的教训,对于诸子百家的功用都有所肯定,当今天子也是如此的状态,只是毕竟明面上提倡的是儒家为尊,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是以儒家子弟自居,这也是班超胆敢发此言论的原因之一。
听完班超的策论,天子不禁心念百转。
王莽篡逆之时,朝野上下出现了不少被名利驱使的人,其中有贩夫走卒,也有名士大儒,这些人利欲熏心,德行低劣,抱成一团,长期窃据上位,助长了歪风邪气,从而使得时局越来越动荡不安。这些人的出现,固然有着朝纲不振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还是当时整个社会风气的问题:贪生畏死,追名逐利,好古非今,道德沦丧。
拨乱反正之后,天子痛定思痛,便推崇“轻利重义”、“忠君守礼”的儒学,大力奖赏、鼓励有气节的人,对当年坚决不阿附王莽的名士们厚加封赏,对于不恋权贵的旧日同学庄子陵更是敬重有加,希望借此整肃风气。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样的做法确实有效,皇帝自己的道德修养就很高,天下士民也都争相效仿,十余年过去了,社会风气明显好转了,可见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对于天下的安定是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的。因此,天子本身是比较信奉儒学的,同时,受时代所影响,对谶纬之术也非常地着迷。
然而还应该看到,帝王的所谓重视儒术,看中的其实是其仁义道德的教化作用,而在真正的制御天下中,儒术往往只是统治的表象,处在核心的却是法家或黄老道思想,当然也有仁义道德,毕竟这是当时的普世价值观。如果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就会“外示儒术,内用黄老”;而在平时,则大多是“外儒内法”,便如中宗孝宣帝所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中宗为一代英主,其才略更在太宗孝文帝之上,在他的治理下,被孝武帝穷兵黩武之策耗损的国力又渐渐恢复了,这个时期也因此被称为“孝宣中兴”,而这一切与杂糅霸王道的汉家制度是分不开的,后来的孝元帝却改变他的方略,纯用儒生、儒术,天下因此越来越乱,更有了王莽之祸。
所以说,诸子百家各自的作用,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在流派之间,还是会相互攻讦,以表明自己的高明,而在帝王、朝廷那里,他们选择了儒家这个更利于皇权统治的学说,对别的流派也就随之多有贬抑。
但正如班超所说的,有些事情是仁义道德解决不了的,比如治水、屯田、安边等。河水决口已有三十余年,国家却无财力、人力,也无人才能够予以解决,由此引发的黎庶流离失所的情况,更是始终困扰着朝廷,帝国的边疆也因迟迟未能恢复的国力而动荡不安。
所以当前最紧要的,自然便是恢复国力,并使之趋于强盛,既然深知儒术不足以迅速达成目的,倒不妨并行他术。况且此时的形势与高祖之时很是相像,治国之道在明面上是儒家的仁政,但实际上用的也还是汉初的黄老道,毕竟黄老道才是盛世的催生剂,比如春秋战国时齐国的强盛、吕不韦时期的强秦、“文景之治”以及“孝宣中兴”。只是黄老道对君主有较多的约束,所以孝武帝才会为之换上儒家的外衣,只是没想到孝元帝却当了真,结果便断送了江山。
想到此处,天子感到心神一阵舒畅,便高兴地对班超说道:“班卿所言甚为有理,以卿之见,专才当如何求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