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肃声道:“以天下之大,国人之众,自然是不乏能人贤士,却只怕被埋没于乡野之间,不为世人所识所重罢了。如今陛下可以五策并行:
其一,发布求才令,露布下于州郡,广求天下奇人异士,不问出身,只问才具,凡有才识者皆可应诏,以公车送达京师,为之设立礼才馆,陛下与三公重臣亲自前往问候、甄选,为之划分品阶,并予以相应封赏,所有合格者皆尊之为‘逸才’,对其最优者,则尊之为‘神才’。
其二,发布求德令,露布下于州郡,广求天下德行高妙之士,不问出身,不问才具,只问德行,以公车送达京师,令州郡沿途奉迎,为之设立昭德馆,陛下与三公重臣亲自前往问候、甄选,为之划分品阶,并予以相应封赏,所有合格者皆尊之为‘德星’,对其最优者,则尊之为‘德元’。
其三,发布求勇令,露布下于州郡,广求天下威武刚毅、勇力绝人之士,不问出身,只问武勇,以公车送达京师,为之设立真武堂,陛下与三公重臣亲自前往问候、甄选,为之划分品阶,并予以相应封赏,所有合格者皆尊之为‘武师’,对其最优者,则尊之为‘武尊’。
其四,为才、德、勇俱佳之人设立国士馆,为之划分品阶,并予以相应封赏,皆尊之为‘国士’,其最优者,则尊之为‘无双国士’。
其五,设立天策阁,发求策令,露布下于州郡,以治水、农桑等为题,广求对策,但凡自认有才能者,皆可以应诏。应诏者皆以公车送诣京师,安置于天策阁,由陛下与三公重臣亲自前往问候,并加以遴选,但凡言有可采,即赐以锦衣骏马及金银器物,令其可以荣归乡里;有独到见解或有方面才者,则厚加封赏,并使卫士簇拥游京师街市,以示荣宠,再酌情委以重任;若言无可采,也可以酌情予以恩赏,以示天下。此为集思广益之法,以华夏之人杰地灵,固不乏奇谋妙论,若是埋没于草莽,诚为可惜,如今且以此法收天下之谋,上达天听,下利万民,人力不穷,则国用不穷。一切礼遇之法皆可效法稷下学宫故事。”
班超话音刚落,便又有人坐不住了,有一个大臣出言质疑道:“圣朝治国,当首倡德、义、仁、孝,足下方才所奏之‘求才令’却似乎并不重视德行,是也不是?”
“正是。”
“若如此,则此策万不可行!”那位大臣听到班超的回答,大吃一惊,对着天子大呼,“陛下,此策万不可行!黔首愚昧,难辨是非,朝廷负有教化之任,若发布此令,恐将混淆视听,届时民间争相仿效,只怕将会酿成大祸呀。”说完后,仍是一脸焦灼,生怕天子就此答应了班超。
天子听罢,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看着班超,笑道:“班卿口齿便给,定有高论,何不一并道来?”
“臣以为此策确然有此弊端,然而总体而言,却是利大于弊,若能善加处置,更可将隐患控制到最小,还望陛下明鉴。”班超先对着那位焦急质疑自己的大臣拱手致意,又回身对着天子微笑道,“若是放任不理,只怕将为祸更深呢。”
班超顿了顿,见众人一脸疑惑,甚至有些人还面带不屑,便接着道:“才能愈高,若其为祸,则此祸患也将越深,此诸公所知也。此等人便如同利刃,可伤己,亦可以用以御敌,然而究竟如何,全在于人君如何掌控,若一概毁灭,只怕有失人道,更何况绝之难尽呢?若放任自流,却又不知将会生出怎样的祸害,恐将防不胜防。既然如此,何不尽皆罗致于天子脚下,如同孝武帝迁关东豪族入关中一般,然后善加利用其才,从而为社稷谋福祉呢?
至于其德行不足为天下法,却也好办:征召时便以次于高德之士的规格来礼遇之,使世人知晓圣朝重德之举;待征至京师之后,再使二者比邻而居,使才士能够经常领受到道德感召,从而渐渐明德、修德。
德行高妙之处便在于教化万民、导人向善,此又为昭德馆之大用也。”
天子听到班超所言与自己心中所想暗暗相合,很是愉悦,便笑道:“此金石之论也,只是此策虽好,却也多有不便之处,礼才、昭德等馆舍只怕不易修建,方今民力困顿,若再大兴土木,岂非雪上加霜?”
班超正色答道:“恰恰相反,此时兖豫二州流民众多,天下也数蒙灾害,正是大兴土木之时也,以臣下愚见,此间宫室尚不如西京完备,也确该营建宫室了,此乃仁义爱民之举,有一举数得之利,还望陛下勿疑。”
好些大臣已经有些跟不上班超的思维了,他们经受了班超奇谈怪论的多次洗礼,听完班超此论,虽然仍会觉得这次可算是荒唐出了新高度,却都懒得反驳了,因为他们知道,反正自己也辩论不过。但还是有不少人没有放弃挑毛病的义务,这似乎荒谬绝伦的言论,加上班超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差之大,将这些人雷得有些外焦里嫩了。
有一人大声呵斥道:“荒谬!纵然是身处盛世,仍需时时爱惜民力,何况此时遭逢灾异耶?黎庶本已有家破人亡之苦,奈何复将其输作苦力,足下唯恐天下不乱乎?”这人情急之下说了这诛心之语却还不罢休,瞪视着班超,一脸挑衅地意味,似乎在说:你不是口齿伶俐吗?我看你这回又有什么高论。
班超自上殿以来,倒是始终表现得非常有涵养,而且十分地从容不迫,没办法,谁叫人家确实肚子里有货呢,更何况,这些反应他基本上都是早有预料。班超偷瞄到天子似乎也有些疑惑,便恭声回应道:“尊驾以为,管仲之才如何?”
管仲是谁?
他曾是个逃兵,也曾数次经商失败,更曾多次想做官却没能如愿;
与朋友合伙经营时,盈利了就给自己分得多,而给朋友分得少;
后来辅佐了齐国的公子纠,却又不能为公子纠死节,反而投靠了公子纠的敌人;
做了齐国宰相之后,又不知道厉行节俭,反而倡导奢侈,其本人的奢侈程度更是达到了比拟齐王的地步;
他所推行的农、工、商并重的政策,在战国以前还是被天下所认同的,但到了战国时期,各国纷纷任用法家变法图强,开始以“耕战”为本,法家先驱李悝在魏国率先将工商放在农业的对立面,并予以抑制,后来的商鞅更是明确提出“重农抑商”政策,此后工商从业者便被视为了贱民;而在儒家“重义轻利”的价值观里,更是对逐利的工商没什么好感。
以上的这些“污点”,使他背负了很多非议,儒家创始人孔子就比较鄙视他的品行,这当然就会影响到整个儒家对他的态度。但抛开品行不谈,管仲的治国才能确实是毋庸置疑的,他可是有着“春秋第一相”头衔的神人,这一点是连孔子都认可的。他首倡“官山海”政策,对盐、铁等必需物资实行专卖,依靠大海之利,使齐国成为“海王之国”,在他的辅佐下,齐国的国力空前强大,齐桓公也成为了春秋时期第一个公认的霸主;针对当时周王室衰落、中原各国被蛮夷侵扰的情况,又率先提出“尊王攘夷”,并“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也算是为春秋霸主确立了基调;而且管仲使用的还是近乎和平称霸的方式,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并通过经济手段实现了“以商止战”,如制裁鲁国、梁国、楚国的故事,这一点可是连孔子都很赞赏的。
所以那人听了班超此问后,稍有错愕:如果只论才能,管仲便是公认的超级能臣,这还有什么可质疑的?这人也是博学之人,既然提到了管仲,他就已经知道班超要说什么了,所以对着班超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语。
班超见他一脸了悟的神色,知道他已经明白,拱手回应之后,却也不点破,转身面向天子继续说道:“《管子·乘马数》有云:‘若逢灾荒、凶年,黎民流离失所,则应该修建宫室台榭,雇佣无所凭依的流民。故而修建宫室台榭,并非是为了享乐,而是赈灾、理乱之国策也。’如今兖豫二州难民数以百万计,天下孤贫无依者亦有不少,正可用此以工代赈之法,雇佣难民兴修水利、修建宫室,然后予以钱粮等作为酬劳,如此便可谓是一举数得了。”
听完班超的回答,天子及不少大臣都明白了过来:是啊,以工代赈比直接的钱粮赈济要靠谱多了,如果单纯地发放钱粮,那就等于是拿国库去堵无底洞啊。因为一旦需要朝廷救济了,往往就是大规模的天灾,而天灾的影响又不会那么快消失,若是刚好耽误了耕耘、收获的季节,那玩笑就开大了,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每天所需要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若是赈济不能善始善终,很有可能会引发大规模民变;善始善终?别逗了,难道要给数百万人白白供给几个月甚至一年吗?虽然救灾时计算口粮不比平常,但也不是说赈济就赈济的,真要真么干的话,把国库掏空都不一定够得上零头,要是再碰上有人贪墨了赈灾钱粮,那乐子就更大了。
这个时代的亩产量普遍太低,一旦闹起大规模天灾,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大的灾难,救济百姓吧,没那么多钱粮,不救吧,又于心何忍呢?而且还会因此招致百姓的仇恨。历史上因为频繁的天灾而灭亡的王朝可不少,王莽时期差不多也算是一个,所以古人才会那么敬畏天灾、鬼神,因为这份大礼根本受用不起啊。
如果是以工代赈的话就要好得多了,虽然仍旧要支出海量的钱粮,但是这数百万人消耗的同时,也在不停地产出,以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来说,其预期利益将是不可估量的;若使用来营建宫室,那又能同时照顾到君王的享乐需求,简直是妙哉;最重要的则是让民众在受灾时仍然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感受到君王的关心,从而不至于彷徨无依。
朝廷得到的好处就更多了:不仅收获了民心,也没有白白丢失钱粮。对于国力相对薄弱的新生政权而言,再合适不过了,想想都让人有些小激动呢。